這使她到今天都還是存恨呵!
「難道我唱的紅豆詞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她從地上仰起臉來,話聲淒厲。
鐵舟低頭看她,她蜷縮的身子抖索著,還有一股嬌態,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蒙了塵的黯淡感覺。
他將她攔腰拖起來,動作幾近是粗暴的。她頭髮散了,絲絲縷縷掛在艷麗卻慘白的面孔上,他直視著她,這睽違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當日背棄他時的美麗。
只是,那美麗給他一種殘損感,用什麼都彌補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經捧在手心上裡惋惜的,已殘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終究是毀了的……
這毀了的感覺摧折著他的心,始終折磨著他。
躺在他一條臂膀裡的女人,和著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執著於這一點。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壓軸的紅豆詞,為的是什麼?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聽見今日的歌聲,要他說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點破她——
「從前你唱紅豆詞,太過於銳氣,而今是……」他頓了一頓,「太過於哀怨氣。」
麗子從骨子裡震了起來,彷彿被鐵舟道中的那滿腔的哀怨都湧上了雙眼,她一對眼神如泣如訴,淚光點點,一個勁兒地望著他。
沒錯,一闋紅豆詞她是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離棄他,這許多年來,她依舊愛他這個人啊!
麗子沙啞地叫了一聲,猛抓住鐵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擠的把自己擠入他懷裡去,不顧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幾乎有點病態的,沉陷在昏醉裡醒不過來。直到一陣肅殺的怪叫聲,從門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襲了過來,把迷霧都撞開……是那頭老鶴,千重子,在遠處嘶啼。
她被鐵舟狠狠地扳開來,兩人都氣喘吁吁著,他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去,遙遙望著後門,喉嚨裡咕噥著,「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兒,扶住木條門框,秀臉泛著青蒼色,不知是給那突如其來的鶴唳,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嚇著了,她那又是驚征、又是惶惑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麗子扭頭見著她,變了臉色,把鐵舟推開時也同樣急遽,掉過身奔去將雪關一拉,「走,雪關——」
那樣子拖著、拽著,那樣子倉皇,在枯黃凹凸的松林地,別說是雪關了,連麗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蹌蹌。
一路跌進了屋子。兩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穩,都跪倒下來。幾枝碧黑色的松針沾在雪關的頰上,來不及拂去、來不及喘息,她一隻手猛地給麗子捉到嘴邊——狠狠一咬!
雪關痛叫起來,「麗姨——」
雪關的指頭給咬破出了血,麗子卻還一手緊緊抓著她,一手把自己的指頭也送進嘴裡,雪關睜眼見麗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來。
看著麗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強過了自己手上的那點傷,雪關眼裡一片濕濡,連嚇出淚來自己不知道。
「跟著我發誓——」麗姨那神態、那語氣之凶厲,雪關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舉著一隻帶血的手,簡直像要賭什麼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聽了,雪關只是瞠目結舌。
「發誓!」
在麗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關全身被無名的恐懼感包裹住了,對於麗姨的舉動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動著發澀的唇囁嚅而語,「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二、絕不幻想!」
「二、絕不幻想。」
「絕不迷戀!」
「絕不迷戀。」
「絕不——」麗子的嗓聲變沙啞了,卻像鈍了的刀子般還可以割著人。「絕不去愛那個男人!」
雪關忽然發不出聲音,胸中像有什麼連同她的呼吸、她的念頭給強行拿走了。然後,麗姨最後的一句話割進她的耳裡——
「麗姨和雪關都一樣!」
瞬間,雪關領悟了這件事——發這許多誓,為的還會是誰?麗姨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正是鐵舟。拿「絕不去愛」的一條鎖鏈,一頭鏈住雪關,一頭鏈住她自己。
沒有錯,麗子明明還是愛著鐵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懼的是雪關去愛,還是自己去愛?
麗子抓著雪關的手直搖撼,「說呀,雪關!」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條神經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著。雪關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輕、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對於剛發現到的愛情,不知道怎麼捧住它才好,卻也不能夠沒心沒腦的這樣說放就放了。
「你以為你愛得了鐵先生?你以為你愛得了?」麗子的逼問裡滿是絕望的調子。
雪關的眼淚淌下來。「麗姨也一樣嗎?」
被這麼一問,麗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顫來。她是不堪被反問的,也許是埋在她內心的那一切,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正視。
倏地她跳起來,把雪關也一道從席上拖起來說:「這地方不能待了,我們走,我們離開——」
從這些古舊淒傖,深幽幽的迴廊、玄關,麗子在這節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還是深幽幽的庭院、圍牆……籠罩下來,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無論怎麼奔逃,命運也不會有兩樣。
「太太,太太——」
一道傾斜的人影從巖片砌的小徑喀喀喀地跑著,跟在她們後頭直喊。不必回頭,麗子也曉得是什麼人想攔下她,那個人她幾乎是害怕面對他。但是,他追來了,三澤春梅斜肩喘氣地追上來,從肩後抓住了她。
「你是怎麼了,麗——」喊一聲她的名字,他及時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兒去呀?」
他抓,她扭,雪關在這團掙扎裡被推到一邊。麗子昏頭昏臉地直嚷嚷,「讓我走、讓我走——」就是眼睛始終緊閉著,不肯看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