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終究沒掙脫成,麗子依舊抓著她,轉過頭去,發了一下呆,忽然歡呼起來,「水聲!有沒有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雪關一顆心涼了半截,麗姨根本沒有聽見她。麗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她那迷離恍惚的樣子,令雪關又愁又怕,不知該如何是好,只一味被迫地跟著她團團轉。
麗子狂熱地尋找水聲,髮髻給樹校弄散了披在臉上,她也不管。她滿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聲、那颯颯的風聲,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計畫的起點。
也和十年前一樣,來到這地方,她整個人既覺得興奮,又覺得恐懼,恐懼和興奮,一個化冷,一個化熱,如大汗一般濕漉漉的在她週身淌流。
她一步沒走穩,仆倒在灌木叢上,雪關也跟著跌下來,一群烏鴉由林中撲飛了出來,她頭一抬便看到了——
林蔭深處,一座石砌的古建築佇立在那兒,默然地與四面的相對。
「水窖……」麗子拉起雪關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鳥蘿從破牆上垂下來,青黑色的苔蘚佈滿了古徑、石階……
整個地方充滿著廢園的妖異氣氛,著實令人忐忑不安。
前面,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簡陋的水窖建築,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門,鑿了石級往地下去……
雪關忍不住開口哀求了,「麗姨,天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
麗子卻輕飄飄地微笑,「這水窖底下有個大秘密,難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讓我告訴你?」
難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舉成名,良子?
恍惚之間,麗子眼前的人由雪關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聽見自己十年前那哄誘的口吻,也依稀看見當時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變得熱切起來。噢!她當然想了,她等了這些年才有的機會!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響起悶雷,醞釀了一下午的雲氣破了,豆大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撒下來。麗子仰起臉瞧——很好,下雨了,這樣山麓的溪水會一寸一寸的漲上來、漲上來……
她回頭捉住雪關的手,力氣蠻強得驚人,由不得雪關掙扎想逃,一個拖拽,她把雪關帶入了那道黑門。
鐵舟在樹林裡奔跑,山道崎嶇,阻礙了他的腳程,一段路後,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撥開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樹像灰海,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
三澤家那座水窖的地勢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費時間,他應該抄捷徑下去——
?才這麼一轉念,雷和雨便打了下來,鐵舟心頭凜然,感到一陣陣的不祥,如此急雨,會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漲,衝入水窖……
雪關、麗子……
鐵舟猛地跳起來,那莫大的驚懼感像催趕著他,他跨出山徑,亙接竄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著什麼秘密?
其實,當初蓋這座水窖的原因並沒什麼奇特的,不過是先人為了防旱,由山谷鑿溝,引溪人害,儲存水源,如此罷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設施一樣,早年就已經閒實不用了。
後來卻讓三澤春梅的祖爺爺無意間發現它一個奧秘。
據說,老祖爺爺也曾經年少輕狂,一度和京都只園最紅的藝妓有過一段火熱的日子,一個炎炎夏夜,兩人起意溜到後山水窖去飲酒戲水。這藝妓一向以歌藝著稱,那回趁興在水窖中唱起小調兒來,竟發現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夠將歌聲裡種種微妙的音色反映無遺,宛如一面鏡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醜都瞞不了。
後來有人說,這水窖之所以有此奧妙,可能是因為水窖特殊的結構。那是一個地下兩層,呈漏斗狀的大空間,上下層當中一條引水道,外面閘門一開,水由此灌入,漲滿水道,先流入下層,水位逐次上升,最後漲滿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說是石材的影響,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塊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質地來……
「三澤水窖」成了個練嗓子的奇佳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當年三澤的祖爺爺編造出來的說法,好有個理由與隱密之處和他的只園情人私下幽會。
然而,就拿了這樣一則傳奇性的說法,十年前,荒川麗子把良子誘到了後園荒廢的水窖裡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興致勃勃的很願意試一試。
她人生最大的機會現在就握在她手裡呀,號稱是京都戰後最大的一出歌唱劇「出塵之聲」,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能奪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競爭有多麼激烈,眾多強硬的對手之中還包括了荒川麗子,而她最後居然打敗了她!
良子會投入「出塵之聲」的角逐戰,實在是有點無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灣返回故鄉,本來只打算探親,恰巧就碰上京都文化單位籌制「出塵之聲」這麼大的盛舉,整個藝文界、音樂界一片熱鬧,良子所遇,幾乎人人都在談論此事,她實在很難不被這股氣氛所打動、所感染。
這次回京都,良子內在有一處深埋的、壓抑的情感起了變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寧。
憑良心說,這些年在台灣,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樂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兒可疼愛,閒來,在台北還有個藝文圈子可供她展現歌喉,交際酬醉,日子過得充實而愜意,良子沒有感到不滿足過。
或者說,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不滿足,直到,再度見到了鐵舟。
五年不見,鐵舟已是名滿學界的學者,當然,他那份名聲是毀譽參半的。他變了不少,眉宇之間有一抹凝肅之色,招呼一千舊友為他們夫婦接風,也偕同麗子與他們夫婦小聚過幾回,但是面對她,他並沒有多少話說。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澤大宅的那一次,由於吉原臨時應邀到東京出席一個講座,良子沒有跟去,她一個人留在京都沒得照應,便暫時移至三澤大宅去落腳。那天鐵舟親自開車接她過去,自她返京,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兩人的態度顯得夠生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