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莊,就落入陷阱。原來那福九素知番性,早佈置好、二百名的勇丁,刀槍 壘壘,就等番來。番人再怎麼悍強,畢竟敵不過這樣的人多勢眾,雖也挫傷對方好 一些人力,終究還是落敗而逃。
而福九拿定了摧殺殆盡的手段,一路追擊,最後得逃回部落的,不過三、四人 。
哮天社的老頭目,也就是青狼的父親,唯恐漢人直搗部落,連忙將族人全數遷 移到後山頭。暫時避禍,原處只留個人暗中監視。
自後山頭傳出的擊木聲,便是向外出未歸的族人打警告訊號……青狼整個人已 經化成寒冰,他粗嘎著聲,再度一問:「花衣救回來了嗎?」
米旺半晌沒吭氣,一會才說:「走吧!我帶你到後山頭,你看看熊耳去吧。」
熊耳躺在地面的木板上,渾身是血窟窿,族人已在為他身後做準備了。
花衣的父兄下山時,他負著傷堅持要跟去,血戰中遭到更凶狠的砍殺,被二名 族人先扛回來,但是受傷太重,只剩那最後的一口氣了。
他不肯合口,在等著青狼。
當青狼在他身邊蹲跪下來時,這一向奮勇如熊的漢子,用蚊豸般哀竭的力氣哆 嗦著告訴他:「花衣……死了,屍體被丟在莊外的野地,她……咬舌自殺……」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著,瀕死的人手冷得像冰雹,送終的人手更像冰雹。
「殺福九,為……為她報仇,」這漢子至此氣數已盡,通出最後的話來,「她 愛你,青狼……她只愛你一個……」
熊耳斷了氣,兩眼仍然瞠著,惘惘充滿不甘,臉上有淚,卻不知是他死前流下 的淚──還是青狼淌落在他臉上的淚。
不出二日,閔知縣愛女真真在水仙巖為番人劫去的消息,便傳遍了水沙連。
閔正一驚,嘔出血來,閔玉不知所措,只顧抱著小棗子啼哭,而凌秀更是急得 幾乎半狂了!他守在汲文齋,困獸一般來回踱走,閔正從病榻上伸出手來,顫聲呼 道:「真真,我女……」
凌秀立刻匍匐跪倒,大叫:「恩師,凌秀去救真真,馬上去救!說罷,飛身便 往外衝。外頭是漫天的暴雨,他在雨中被手下強拉了回來。
「把總大人,這狂風暴雨已連作了二天二夜,外頭是屋毀人亡,山上更是土崩 樹倒,您要救真真姑娘也得等風雨稍停吶。"
凌秀滿面鬍鬢,使一副清俊的臉盤看來無比狂亂,他望著翻雲覆雨陰怖的天空 ,張起雙手吶喊:「真真──」
巖窟裡,暗沉沉,冷冽冽,那官府之女就在他腳邊,依然昏暈未醒。
待她醒來,便將她殺了。青狼盤坐在那兒,手按獵刀,絕不打算留情。
這半個月,青狼幾度想下山尋仇,都為大巫師巴奇靈所禁,說是險象重重,不 許他妄動。
直到二天前,巴奇靈得了夢占,要族人下山獵頭,以慰這次本族所犧牲掉的勇 士亡靈。
行動這天,巴奇靈一早在崗上觀天象,只見天色灰沉像鍋底一樣,斷言一日之 內必會變天,敦促出草的十人動作要快。行前,巴奇靈卻把青狼喊住了。
巴奇靈戴羊角的皮帽,皺紋縱橫滿臉,威嚴的眼神裡又蘊著慈愛,他使青狼想 到自己的祖父。
老人欲言又止,最後肅肅然吩咐:「青狼,千萬記得──不能留下後患。」
他佇立崗上,望著遠去的一行人當中,青狠那特別英偉的身影,臉上有抹隱昧 的憂色。
「孩子,希望你逃得過這一劫……」這話說在呼號的山風裡面,沒有人聽見。
出門所佔,吉位在西南向,果然,一下水仙巖便發現一乘漢人轎子,族人殺了 那四男一女,取下人頭。
過去族人出草,僅僅為了儀式需要,或是誇示英豪,並非心存濫殺,對於獵頭 的對象也無深仇大恨,獵頭回來,還要舉行祭典,告慰被馘首的亡魂。
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殺漢人,是為了出盡這段日子以來,對漢人的一腔怨氣 。他們不會饒過漢人,就像他不會饒過腳邊這漢女一樣。
青狼兩道嚴寒的目光,緩緩移向那倒臥在地的女子。巖窟裡有隱微的光度,依 稀照見她一副姣好面貌,她曲著身,裙下微露出一隻繡鞋,那麼纖小的腳……在水 仙巖上,乍見她立於石壁觀音像之前,她穿一身像月色一樣柔而白的衣裳,衣邊有 雲似的圖紙,鏤出細細的花蝶,衣在風裡顫著,蝶也在風裡顫著……她霧般的髮絲 結成髻,簪一支雕銀的釵子,像只飛鳥,垂下長長的銀絲在臉側輕晃著,她的臉… …像深山的降雪,那樣情艷,那樣潔白。
青狼一生,未見過如此的美人,那一刻,幾乎以為碰上了下凡的仙子。
她卻露出驚悚的神情,整個人搖搖欲墜,彷彿不自知的說了一句話:「不…… 不得囂張,我是彰化知縣閔正的女兒……」然後,她昏厥下去,而青狼從迷惘中醒 來。她不是什麼仙子,她是漢人之女,是官府家的小姐。
青狼拎起手上淌血的人頭,冷笑著,方纔這老傢伙便一再疾呼他們是官府家的 人,企圖嚇阻族人。官府家更可恨!過去多少漢番衝突,官府總是護著漢人,真正 講過公平的又有幾回?何況他們從周滾眉那裡得到消息──這回接受詹福九對哮天 社誣告的,正是這個彰化知縣閔正!青狼把手裡的獵刀一橫,大步便跨過去。忽然 這時候,大地起了巨雷,一股奇異的響動。
青狼豎耳傾聽,很快發現那不是巨雷,是有百騎的馬匹在奔跑──「青狼,漢 人的兵隊來了!」
族人在巖下呼喊。
搬這漢女要趁早,青狠心裡這麼一想,回首把手裡的人頭拋到巖下的族人。「 你們快走,大家分道,我隨後就趕上!」
青狼掠回來,將那漢女的身子一提……待凌秀的人馬趕到,只在山腳下找到四 名轎班和丫頭小銀的屍身,都沒了首級,而巖上落了只荷紅色繡鞋;真真──已然 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