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 陣裂瓷的激厲聲響,約露驚魂地醒來,嚶嚀睜開眼,映照上來的是草藍色枕頭。又來了,又是嘩啦啦的一 陣──這回 她聽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聲音。她翻過身去,惺忪中見到一 名衣飾美艷的女子,立於床榻前。
是賈梅嘉,把一 只瓷杯吊在纖紅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聲,錐人的兩鬢。「別再摔了!」約露呻吟道,乏力地從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妳睡得可真香,摔了兩隻杯子一 只碟子,這才把妳的魂給叫醒過來。」約露左右張望一 下,不見惟剛人影。樓外風雨歇了,颱風已經過境,門口的廊燈是亮的,那麼電力也恢復了。
她把凌亂的長髮攏到腦後,還沒來得及出聲,梅嘉又開口了,滿口氣的妒恨。「妳也真行,進見飛才多久,就把老闆給弄上床,還挑時辰─我只聽過巫山雲雨,妳還是狂風暴雨呢!什麼貨色有這本事!」
約露按捺不住的怒氣倏起,忿忿說道:「妳不要胡說八 道──妳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說八 道了,事實俱在──」她揚起下巴,往皺亂的床榻一 睨。「瞧瞧這個,王嫂──」她回 頭喊道。「我有胡說八 道嗎?」
約露這才發現敞開的門邊上,還挨了個提著拖把水桶的清潔女工,一 雙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燈!
該死的方惟剛究竟在哪兒?
「惟剛人呢?」梅嘉詰問。
「我怎麼知道?」約露沒好氣地回 答。
梅嘉狂笑,惡毒地說:「不會吧?才一 個晚上就不投機了?妳罩男人的手段才這麼一 點?」
「梅嘉,妳在胡說八 道什麼?」惟剛的喝叱驀然響起,那清潔女工一 見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 身對惟剛冷哼,「你也來指我胡說八 道!兩個人口徑一 致,這是默契,還是昨天晚上在床上綵排的──」
「夠了!」惟剛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來不及趕回 家,留在公司避風雨,如此而已,別在那兒瞎說。」他走進來,身上穿的是駱駝黃襯衫和黑色牛仔褲。約露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更衣出去的。
「避風雨避到這張床上來了是嗎?」梅嘉雙手往腰上一 扠,衝著惟剛。「你呢?你又為什麼不回 策軒?說好回 去吃晚飯的,一 家人都在等你!」
一 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場面描述得真是壯觀,他叔叔一 向就沒有那種等他吃晚飯的閒工夫。
「我通知過羅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 份卷宗撂到桌上,見滿他的杯盤殘骸,蹙額質問梅嘉:「這是妳搞出來的?」
梅嘉把臉一 偏,下巴抬上天。
「這是最新式的起床號。」
惟剛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門外走。「出去,讓梁小姐梳洗更衣,她還要趕回家。」房門碰地關上,獨留約露一 人,被一 地猙獰的杯盤碎片困在床上,怔然發呆。外傳惟剛和梅嘉已有婚約,看來真有這一 回 事,梅嘉甚至於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嗎?難怪那女人見了她要氣得齜牙咧嘴!有哪個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 個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這張床榻的常客,倚過約露倚過的枕頭,抱過約露抱過的被子,偎過約露偎過的臂彎──無聊!無聊極了!約露陡然跳起來,憤然摔開被子。惟剛和梅嘉如何,和別的女人如何,乃至於他個人種種一 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經死了,不是嗎?她這是在費什麼力氣,又能有什麼意義?何況以霏,那個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後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 切?
那麼約露又何苦還要恨他,怪他,對他耿耿於懷?打從八 年前往那堆灰燼裡翻出他的相片,見到他的第一 眼起,約露便對他立下不解之仇。捧著他的相片翻來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裡兩道懾人的目光對峙抗衡,像中了邪,著了魔一 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當然是恨!約露趿了一 只厚拖鞋,獨腳跳過一 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龍頭旋開,對著滂沱瀉下的流水大叫。
無意中眼光一 招,又瞥見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鬍刀,水光上閃著鐵灰的色澤,帶著男子的英氣,和它的主人是同一 色的陽剛──我要回 家!約露陡然慌張起來,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開來,而剖開來又不知道裡面藏了什麼。我要馬上回 家!媽媽還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須遠離這個地方,這裡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 身髒兮兮的裙裝,把頭髮用條橙花手帕胡亂繫在腦後,斜背著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樓,奔出了前廳大門。一 路不見惟剛和梅嘉兩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們碰頭。
約露在紅磚道上跺跺地走,一 部黑色吉普車緩緩開到她身邊。約露不抬頭,看也不著它──她知道是誰。她加快步伐,它追上來,她掉頭往回 走,它跟著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擋住。這陰魂不散的男人,他還想怎麼為難她?
吉普車向她大敞其門,像壞男人張開了手臂,勾引女人誤入歧途。但惟剛倚在車座上看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比她還要堅決,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職志,就是當約露這趟路的司機。約露被迫上了車。一 個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 頭咬住人就不鬆口的杜賓狗沒啥兩樣,況且惟剛的固執,她是見識過了。
「木新路。」她僵聲說。
「我知道。」惟剛操持方向盤回 道。她沒問他怎麼知道,也沒問賈小姐上哪兒去了。他有辦法把那塊橡皮糖甩掉,算他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