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掃過的週日市街,車走得順風無比,不過車上的空氣可不比車外的暢快。惟剛阻噎了許久,才開腔道:「別和梅嘉計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氣,有口無心。」他說得倒心平氣和。
「好說。」約露應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麼凌厲的女人,換了別人可未必。惟剛悄悄瞄著她──沉凝的神情,卻是一 臉的姣好。瞧,那列鑲在眼上濃密的睫毛,看來是那麼楚楚動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盤,遇紅燈而停。看路口一 株羊蹄甲,斷枝敗葉,已經半倒了,可以想見昨夜風之烈──樓外如是,樓裡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剛忍不住閉了眼睛回 想。約露是拚命一 直抹淚,惟剛抽了一 疊紙巾給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進了浴室,片刻後出來,腮幫子是擦乾淨了,兩隻眼眶卻一 味紅彤彤的。
悶悶對坐半晌,惟剛終於嘎啞著開口,「她……向妳提到過我?」
「從來沒有?」以霏一 向是悶葫蘆。
「那麼妳怎麼會──」
「她把一 堆信件、相片和一 本日記燒了,我在灰燼裡找到一 些殘骸,相片上有你,日記裡也寫到你……」約露的嗓子哽咽得厲害。
惟剛沒作聲,良久,才幽幽道:「我一 直不知道……到寒假才從她一 個女同學那兒得到消息,那時她已經──」
「她已經火化入土了。」約露厲聲對他嘶叫,惟剛劇震了一 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黃沈沉的酒回 來,逕往盛鮮奶的馬克杯倒,倒了兩杯。
約露抄過酒杯,一 口灌下,她一 輩子沒嘗過酒味,豈知烈灑割喉,嗆得她摧心折肺。惟剛見狀,立刻踅過來把她扶著,忙不迭為她撫背。
約露是山洪爆發地悲憤起來,剛喘過一 口氣,便掄起拳頭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來,忍不住放聲慟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殺前一 天晚上還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躲得遠遠的,逼得她沒有路走?你怎麼可以?」
約露的悲譴,聲嘶力竭,和著熱淚,一 聲催過一 聲,惟剛心驚也心碎──犯過的錯當中,就這一 條怎麼也補不回 。他用力將她擁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兒一 樣,他的下巴頂在她頭上,緊閉著眼,兩行清淚顫落在她發間。
「你害的……」約露伏在他懷裡,哭到後來,只剩了嗚咽。
「我知道。」他也是啞不成聲。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擁得更緊,用淚濕的臉頰摩挲她的頭髮,一 遍遍回 答。她抽抽答答譴責,他呢呢喃喃認罪。她時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時而揪住他的領口,淚水斑斑點點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 味閉眼擁著她,他的懷抱卻像個可以安心流淚的好場所,讓她重新想起來,哭得更凶。
待他把約露牽到床邊坐下,擰了一 條濕毛巾把她滿臉狼藉的淚痕擦去,讓她躺下,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時分了。約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剛能夠面對的,就只有一 窗子的風雨。
***早在八 年前,他便已瞭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裡。她來過,卻又走了,緣盡命斷,徒留一 縷芳魂在他的夢魘裡糾纏徘徊。怎知道八 年後的今天,她卻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運,重返他的生命。
「十 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點吧。」
約露一 說話,打斷惟剛渺茫的神思,他一 醒來,發覺綠燈早亮了,他卻只顧望著約露,望得出了神──一 對咋夜哭過的眼睛,眼皮蓋還泛著紅,微腫,襯得眸子更是艷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貶呀眨的又浮上一 層濛濛雨霏。惟剛不禁悚然一 驚──呀,這女孩,這女孩便是他那場逃不過的命運。
有人在他們後頭大按喇叭,約露歎口氣,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盤。
「如果你有問題,還是我來代勞吧。」
惟剛魂不守舍的笑了笑,開動吉普車。「沒見過對開吉普車有興趣的女孩。」「喔,我對開吉普車沒興趣,」約露鄭重道:「我喜歡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說開戰艦之類的。」
她眸光一 閃,晶亮的淘氣光芒,教惟剛驚奇。他縱聲大笑。
而他的笑聲,竟又反過來驚著約露了。
那笑聲,蘊著一 種動感,何其的溫暖,彷彿再大的傷痛都可以在那樣的笑聲中,化解於無形。
像一 道曙光似的,約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說過她的小妹最喜歡講反話。」
講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這句話也嚇到了約露,她恨他,這可不是反話─不能是。「她說錯了。」約露冷冷道。
惟剛自悔失言,不該提到以霏。
二 十 分鐘後,吉普車在一 棟磚黃五 樓公寓前停下,約露向惟剛道了謝,意思要他回 去──也知那是無濟於事的,他硬是隨她進了朱紅鐵門,非要把她送進家門不可。「媽,我回 來了。」約露一 邊推門,一 邊喊道。
一 陣細碎的腳步聲自屋內而出,隨即一 個柔和的聲音說道:「約露,我等妳一 上午了。」客廳的綠紗門被輕輕拉開,惟剛見到的是個身段極纖瘦的女子,肩披一 件純白毛衣,頭髮抿得整整齊齊的,一 張略是蒼白,但十 分娟秀的臉龐向他抬了起來。一 道響雷轟地打下他的腦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蹌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見到她的最初一 眼,就愛上她了。什麼都是第一 次──第一 次的邂逅,第一 次的愛情,這一 生沒有過這樣的滋味,喜孜孜得過度,像一 件珍寶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個寒假,他到中部參加新聞研習營,三 日下午,全隊走後山健行。他脫了隊,獨自入林閒逛,待下得山來,暮光已經籠在身後了。他在荒涼的產業道路上,瞥見一 個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 只白帆布鞋脫下來,俯身揉著腳,一 頭烏髮絲簾一 般披在蔚藍的牛仔褲「怎麼了嗎?」走到她眼前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