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些,承受著神恩的地藏神子們不會明白,百年前不會,百年後也依舊不會。
他很想問問,究竟是誰立下了規矩,言明只要創造了什麼,就得對什麼負責?
責任這兩字,不只是對人間之人,就連對天上之神來說,都是個太過沉重的字眼。
這不,瞧瞧眼前這個自小到大痛苦活在復國責任中,到了後來還得承擔新女媧一職的馬秋堂,他這幾人也才活了短短不過數十載而已,他就已活得艱辛萬分,那麼女媧呢?在為神子苦苦撐持著地藏數百年後。又有誰來體會一下女媧的心情?
開始即是一種結束,而結束則是另一個開始。
倘若這一切皆是由女媧一手開始的,那麼由他這轉世後的女媧來結束,豈不是再適合不過?
「為何你要殺雨師?』撇開他那任誰也摸不透的心態,雨師之死,全拜他之賜,在雨師守護地藏那麼多年後,最起碼他該給她一個落得如此下場的原因。
阿爾泰偏首想了想,半晌,露齒一笑。
「因為,太不公平了。」
「公平?」馬秋堂完全摸不著頭緒。
「孔雀憑一己之力守護帝國的疆域,而地藏呢?靠的竟是個會耍神法的神女。」
阿爾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眼中暗藏若輕屑,「試問,肉身與神法如何相比?孔雀敗得太委屈了,因此我若不殺雨師,如何讓這場戰爭公平點?」
「就只為了這個理由?」
他聳聳肩,「若這理由不能讓你感到安慰的話,那,你就當我是在替孔雀報仇吧。」誰跟那隻鳥有交情?他只是順水推舟而已。
「戰爭原本就沒有公平!」幾乎壓抑不住心火的馬秋堂,兩掌握緊了手中的冥斧。
他反聲譏嘲,「誰說的?」
似真似假的話語、輕佻不正經的神態,在在令馬秋堂為地藏那些苦苦等候女媧的子民感到不值。
這一切的苦候和期待,究竟是為了什麼汗辛萬苦地盼到了轉世的女後,換來的,竟是更深的失落?這要教他如何告訴那些殷殷期待著女媧能再回到地藏。並領著他們回到中土的子民,他們所等待的女媧,其實早就變了樣,再也不是那個他們癡心仰賴的神人了?
自全然純真的信仰,到被迫硬生生地剝離去面對現實,這要他,如何開口?
心痛之餘,他揚起手中的冥斧,決心就由這雙冥斧來結束百年來女媧與神子們糾纏在地藏的愛恨情仇。
「就讓我瞻仰一下女媧的風采吧!」使用冥斧已是駕輕就熟的馬秋堂,一斧飛擲向他,同時腳下重重一踏,轉眼間躍至他的面前。
「這輩子我只是阿爾泰。」他懶聲應著,以手中之弓輕易格開那柄飛來的冥斧,在馬秋堂來到面前時,冷不防地一掌襲向他的胸口。
化解掉這掌的馬秋堂,朝後退後了數步,阿爾泰也不客氣,動作一氣呵成地抽出一柄箭,搭箭上弦,回身就朝他射去。宛若流星飛過沙地的神箭,在沙面上劃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在沙丘上揚起漫天的風沙,馬秋堂定下心神,準確地以手中之斧將來箭正正地劈成兩半。
也沒閒著的阿爾泰,動作快速地拆下手中之弓,不過片刻,天孫之弓已成了一柄神槍,正好在馬秋堂一斧朝他劈下時,適時攔下那銳利的斧面。
「帝國值得你背叛地藏嗎?」使出全力的馬秋堂,用力砍向他時冷聲地問。
「不值。」也用同樣力道與他抗衡著的阿爾泰,還有心情笑給他瞧,「但,帝國裡有一人值。」
「浩瀚?」
「不錯。」不想再和他黏在一塊,阿爾泰邊說邊旋身一槍刺向他,「因此我的所作所為,只是為知己。」
熟悉的字句在飄入馬秋堂的耳底後,他不禁想起另一人的身影。
他還記得,在孔雀戰死前,孔雀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只是,那位帝國的皇帝,那個平凡的人子,真值得他們如此嗎?
「只要是陛下所願,別說是一個地藏,就算是天下,我也會為陛下拿來!」阿爾泰開始朝他步步進逼,「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來此一戰?」
「我……」
「你相信的是什麼?你守護的又是什麼?」一槍刺過他的耳際後,絲毫沒有停下槍勢的阿爾泰,又再咄咄逼人地問。
耳際淌著鮮血的傷處隱隱作疼,這令馬秋堂回過神來。
「我是為地藏的百姓!」
「噴,聽聽,多動聽的借口?」以槍身抵擋住兩柄朝他砍下的冥斧後,阿爾泰又是一陣令人看了就覺得刺眼的冷笑。
馬秋堂沉下臉,「這是我的職責。」
「職責?」臉上佈滿嘲弄的阿爾泰—腳踢開他,「讓我來告訴你,你究竟該為了什麼而戰。」
不意吃了他一腳的馬秋堂,一斧劈在地上,勉強止住退勢後,強忍著腹部的疼痛向他討個答案。
「為了什麼?」
「自己。」阿爾泰毫不遲疑地大聲告訴他,「每個人生來,都只是為了自己!」
是的,只是為了自己而已。
光是這個理由,就夠理直氣壯和光明正大了。
上輩子身為女媧時,他沒有半點記憶,可在封誥與廉貞的身上,他清楚地看見了身不由己的悲哀,與亟欲逃開卻又擺脫不了的無奈。若是來到人間,就必須不能逃避地承受這些,那麼,神,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要來這座人間?是想來這享受生死仳離、不得不為、欲避無從,還是後悔莫及?
也許他並不知道,上輩子身為女媧的他,在為神子付出一切甚至犧牲性命時,是否真是她所想要的結局?但這輩子身為人的他,在為他人而活了大半輩子後,他已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漫無目的地過了半生後,他這才在浩瀚的目光下明白,自由並不是一種奢侈,快樂也不是一種罪惡,而自私,則是上天所給予每一個人最昂貴奢侈的禮物。在這世上,沒有人生來就必須得背負些什麼,或是得莫名其妙地去背負一些他人的原罪,因為在對得起他人之前,每一個人最先得對得起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