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答。
「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想了想,忽然這樣說:「這條路,走了千百次,愈來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裡。」
誰知那女子輕輕說:「通往我這裡。」
「幾時可以停下來?」
「現在先休息一會,我幫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個窮家子,又不愛讀書,我沒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
他也覺得自己奇怪怎麼會在那種時候說起那種話來。
那女子靠攏來。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荒涼,仍然撐著跑長途,時時唉聲歎氣,千歲認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寫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訴苦想當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訴手足們,某村某屋裡,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歲,明年初生養,是個男胎。
千歲覺得他們猥瑣:什麼都不懂,單擅繁殖,子又生子,孫又生孫。
沒想到年輕的他更加醜惡。
醫生同他解釋過,這種病,醫好之後,十多年後,仍然可在血液中驗得出來 ,是個終身瘡疤。
他歎口氣。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裡,等你大半天。」
千歲說:「你又沒有預約。」
堂兄推他的頭,「你是銀行大班,見你還須預約。」
兩兄弟結伴出門。
到了旺角,金源指給千歲看:「這裡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車子在任意設站,等候乘客。」
千歲見到車子停滿幾條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每條路上都有幾個售票員,大專叫喊:「去領崗,還有六個空位,即刻開車!」
「單程三十元,來回五十元!」
金源笑說:「該處是重災區,其實所有地鐵站、火車站,都有站頭。」
千歲看得發員,「這是幾時興起的生意?」
「去年領崗實施廿四小時通關,政府對跨境載客車的配額放鬆,該行應運而生,兄弟,腦筋要轉得快,否則餓死人。」
「啊都是為著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們人人只是為著兩餐,千歲,只剩你有理想,你最偉大。」
千歲裝作聽不見,「做得到生意嗎?」
「你這句話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來投資,這是學校裡老師說的:有求必供。」
啊,說到經濟學理論上去了。
千歲抬起頭,只見城市霓虹燈把天空照成詭異的暗紅色,一顆星也看不見。
「這些車載客到哪裡?」
「跨境去番禺、橫山、宗山,但見領崗客多,全部去領崗,比駕長途車簡單得多,已替你取得兩地客運營業證。」
「多謝大伯,多謝源哥。」
「來,與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麼好,看我,一個水泡圈住腰圍。」
「源嫂愛你不就得了。」
「她媽不喜歡我,說我是個粗人。」
千歲不服,「那麼,叫她女兒嫁白領文人,學士月薪七千,碩士一萬二.\"
「你太市儈。」
到底是粗人,兩兄弟嘻哈大笑。
半響,金源問:「你為什麼不喜讀書?」
「我也不明,」千歲搔頭,「怕是沒有興趣,書上每個字都會跳舞,不知說些什麼,為何要學三角幾何,日常生活幾時用到那些?又為什麼學天文地理、歷史社會?我可不關心人類是否從猿猴進化,抑或大氣層如何形成。」
「粗人!」
兩兄弟又笑得絕倒。
他們自幼合得來,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電話叫女友出來,千歲先走一步。
回到家裡,發覺母親在看舊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點褪色,有千歲第一天上小學時穿校服十分神氣模樣
「第一天上學就被同學取笑名字俗氣,他們都叫國棟、家梁、偉民、文良、興華。」
母親笑著主翻過一頁,「千歲這名字才好呢。」
「誰要活上一千歲。」
千歲最喜與母親抬摃,這樣,寡母的日子容易過些。
「我如活上一百歲,看到曾孫出生,就夠高興的了。」
「他們又叫什麼名字?」
「王家興、王家旺、王家發、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齊……」
千歲怪叫起來。
母子笑成一團。
他們也有開心的時候,那晚千歲睡得很好,夢見父親回來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親已經辭世,故此開心地問:「爸,什麼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轉身,父親已經不見。
夢中父親只得三十餘歲,滿面笑容,穿唐裝,頭髮油亮光滑,像是剛從理髮店出來。
過兩日,千歲覺得他的身體可以支持,他恢復了夜更司機生涯。
每晚十時許,他離家開工。
蟠桃送來一件吉祥物,千歲順手掛在車頭,討個吉兆。
十四座位車頂還裝著一架小小電視錄影機,如果沒有女客,可以播放較為大膽的影片,這也是生意經。
一連幾星期車子滿載客人。
不知怎地,千歲只覺人愈多他愈寂寞。
滿車是人,喧嘩吵鬧之際,他甚至想哭。
一個老婦牽著外孫小手上車來,她教小孩唱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糕,一塊糖,吃得寶寶笑呵呵。」
車上其餘人客也跟著唱。
千歲一聲不出。
漸有客人專候他的車。
「這司機年輕、專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發。」
原來不發一言是如此難能可貴,可見世道漸過成熟。
女客挑司機,她們怕黑壯大漢,駛到偏僻地區,誰知會發生什麼事。
故此一見千歲,便立刻上車。
一夜,有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女兒上車。
「三個一起,車費收便宜點。」
千歲搖頭。
那三角眼,橫臉的女子立時發作,喃喃咒罵,忽然遷怒兩個孩子,無故伸手拍打,嘴裡說:「淨懂得吃睡玩,又不見你倆勤力讀書,陳家女兒聰明,李家女兒會做家務,你倆會什麼?」愈來愈挑剔。
這時車上已坐滿客人,車子本來就要開動出發,那女子在車廂中卻宛如演說般愈罵愈起勁,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