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漫長迂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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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頁

 

  他不答。

  「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想了想,忽然這樣說:「這條路,走了千百次,愈來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裡。」

  誰知那女子輕輕說:「通往我這裡。」

  「幾時可以停下來?」

  「現在先休息一會,我幫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個窮家子,又不愛讀書,我沒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他。

  他也覺得自己奇怪怎麼會在那種時候說起那種話來。

  那女子靠攏來。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荒涼,仍然撐著跑長途,時時唉聲歎氣,千歲認為那就是他未來的寫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訴苦想當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訴手足們,某村某屋裡,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歲,明年初生養,是個男胎。

  千歲覺得他們猥瑣:什麼都不懂,單擅繁殖,子又生子,孫又生孫。

  沒想到年輕的他更加醜惡。

  醫生同他解釋過,這種病,醫好之後,十多年後,仍然可在血液中驗得出來 ,是個終身瘡疤。

  他歎口氣。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裡,等你大半天。」

  千歲說:「你又沒有預約。」

  堂兄推他的頭,「你是銀行大班,見你還須預約。」

  兩兄弟結伴出門。

  到了旺角,金源指給千歲看:「這裡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車子在任意設站,等候乘客。」

  千歲見到車子停滿幾條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每條路上都有幾個售票員,大專叫喊:「去領崗,還有六個空位,即刻開車!」

  「單程三十元,來回五十元!」

  金源笑說:「該處是重災區,其實所有地鐵站、火車站,都有站頭。」

  千歲看得發員,「這是幾時興起的生意?」

  「去年領崗實施廿四小時通關,政府對跨境載客車的配額放鬆,該行應運而生,兄弟,腦筋要轉得快,否則餓死人。」

  「啊都是為著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們人人只是為著兩餐,千歲,只剩你有理想,你最偉大。」

  千歲裝作聽不見,「做得到生意嗎?」

  「你這句話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來投資,這是學校裡老師說的:有求必供。」

  啊,說到經濟學理論上去了。

  千歲抬起頭,只見城市霓虹燈把天空照成詭異的暗紅色,一顆星也看不見。

  「這些車載客到哪裡?」

  「跨境去番禺、橫山、宗山,但見領崗客多,全部去領崗,比駕長途車簡單得多,已替你取得兩地客運營業證。」

  「多謝大伯,多謝源哥。」

  「來,與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麼好,看我,一個水泡圈住腰圍。」

  「源嫂愛你不就得了。」

  「她媽不喜歡我,說我是個粗人。」

  千歲不服,「那麼,叫她女兒嫁白領文人,學士月薪七千,碩士一萬二.\"

  「你太市儈。」

  到底是粗人,兩兄弟嘻哈大笑。

  半響,金源問:「你為什麼不喜讀書?」

  「我也不明,」千歲搔頭,「怕是沒有興趣,書上每個字都會跳舞,不知說些什麼,為何要學三角幾何,日常生活幾時用到那些?又為什麼學天文地理、歷史社會?我可不關心人類是否從猿猴進化,抑或大氣層如何形成。」

  「粗人!」

  兩兄弟又笑得絕倒。

  他們自幼合得來,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電話叫女友出來,千歲先走一步。

  回到家裡,發覺母親在看舊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點褪色,有千歲第一天上小學時穿校服十分神氣模樣

  「第一天上學就被同學取笑名字俗氣,他們都叫國棟、家梁、偉民、文良、興華。」

  母親笑著主翻過一頁,「千歲這名字才好呢。」

  「誰要活上一千歲。」

  千歲最喜與母親抬摃,這樣,寡母的日子容易過些。

  「我如活上一百歲,看到曾孫出生,就夠高興的了。」

  「他們又叫什麼名字?」

  「王家興、王家旺、王家發、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齊……」

  千歲怪叫起來。

  母子笑成一團。

  他們也有開心的時候,那晚千歲睡得很好,夢見父親回來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親已經辭世,故此開心地問:「爸,什麼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轉身,父親已經不見。

  夢中父親只得三十餘歲,滿面笑容,穿唐裝,頭髮油亮光滑,像是剛從理髮店出來。

  過兩日,千歲覺得他的身體可以支持,他恢復了夜更司機生涯。

  每晚十時許,他離家開工。

  蟠桃送來一件吉祥物,千歲順手掛在車頭,討個吉兆。

  十四座位車頂還裝著一架小小電視錄影機,如果沒有女客,可以播放較為大膽的影片,這也是生意經。

  一連幾星期車子滿載客人。

  不知怎地,千歲只覺人愈多他愈寂寞。

  滿車是人,喧嘩吵鬧之際,他甚至想哭。

  一個老婦牽著外孫小手上車來,她教小孩唱歌:「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塊糕,一塊糖,吃得寶寶笑呵呵。」

  車上其餘人客也跟著唱。

  千歲一聲不出。

  漸有客人專候他的車。

  「這司機年輕、專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發。」

  原來不發一言是如此難能可貴,可見世道漸過成熟。

  女客挑司機,她們怕黑壯大漢,駛到偏僻地區,誰知會發生什麼事。

  故此一見千歲,便立刻上車。

  一夜,有一個年輕女子,帶著兩個十歲左右女兒上車。

  「三個一起,車費收便宜點。」

  千歲搖頭。

  那三角眼,橫臉的女子立時發作,喃喃咒罵,忽然遷怒兩個孩子,無故伸手拍打,嘴裡說:「淨懂得吃睡玩,又不見你倆勤力讀書,陳家女兒聰明,李家女兒會做家務,你倆會什麼?」愈來愈挑剔。

  這時車上已坐滿客人,車子本來就要開動出發,那女子在車廂中卻宛如演說般愈罵愈起勁,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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