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說給自己聽,司徒劍滄對阮罌的行徑下了註解。
「是啊,的確是,沒感情就不會受傷。」阮罌默念一遍,笑盈盈說:「像我母親早想開的話,就不會吃苦受罪了,對吧?」
阮罌唏噓不已,怔望地上的琴,俯身,撥一下弦,響音清脆。
「師父不愛阮罌,阮罌也不愛師父。師父誰都不愛,阮罌也學你,誰都不愛。」
她又撥了一下琴弦,那響音震痛司徒劍滄的心。
阮罌又說:「將來我去西域流浪,到處玩,像我爺爺,到處跑啊跑,不要像我娘,活得窩囊,每天在家等我爹,我爹反而到處跑。將來,我要跑得遠遠,情願讓人等我,我不等人……」她目光驟冷。「師父,我要當個很無情的人。」
「好,就當個無情的傢伙。」他的聲音瘖啞,冷厲的眸子,反變得異常溫柔。
「像師父,我從沒看你傷心,你那麼無情,才是最快樂的。我跟師父學。」
不,他不快樂。阮罌誤解了,他會這樣,是不得已。他不是一開始就這麼冷漠,他冷漠是因為……
糟,他眼睛好澀。他怎麼又想起那些黑暗的事來?
忽地出手,拉她過來,按坐在他面前。
「等一下練劍,把頭髮紮好。」
司徒劍滄幫阮罌扎頭髮,挑起髮絲,一束束交錯綁緊了,用小草一束束圈起。
司徒劍滄心亂如麻,愁腸百結,心裡佈滿的,是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過往。他豈是個天生的無情人?是命運造化,讓他選擇冷眼看世情。
「阮罌。」
「嗯?」
「你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他不是對她沒感情,而是不敢有感情。
「什麼意思?」
他沒多作解釋,只說:「以後去西域,就高高興興地做你喜歡的事。生命很可貴,你活著,才能談夢想。去西域的途中,若有任何狀況,記住,保命最要緊,不可莽撞衝動,行事要三思而後行。」
將密密的發一束束紮好,司徒劍滄暗暗驚訝著,驚訝自己能用這麼溫柔的口氣說話。原來要碰上喜歡的,人的聲音就會改變。
阮罌望著草地上閃耀的陽光。「師父,你有夢想嗎?」
「沒有。」
「我以為考狀元是你的夢想。」
「師父考狀元,是為著見到皇上。」
「為什麼要見皇上?」
「要辦一件事。」
「什麼事?」
司徒劍滄敲她的頭。「問那麼多幹麼?」
日後,阮罌回想到這天,才震驚地領悟到,以上這些談話,是師父愛她的伏筆。有人關心是放嘴巴上的,說我愛你,承諾要對你怎麼好,給你很多保證。但有些人,不在嘴上提起,不將愛放在面上表演。而是默默地、不求回饋地,偷偷將你收進心裡。
愛不愛,不能用問的。
在將來,會有那麼一天,阮罌懊惱自己不夠細心。
曾經,在師父的眼角眉梢,或在師父的行為舉止,一點點,透露著關懷的訊息。她沒聽見他說喜歡,說愛你,就認定那些訊息,是毫無意義的訊息。
終於明白過來的那天,她才甘心對愛低頭,付出一切。
二月八日那天,是朝廷每三年舉辦一次的會試。通過會試,才能參與殿試。會試由禮部主持,錄取三百名貢士,第一名叫「會元」。考生一旦進入春闈,要四天後,才放出來。每個人要先把這幾日的吃食準備好,帶進考場。
二月,城內,旅館住滿考生跟隨行的親友團。飯館大爆滿,滿街叫賣歷來的考古題。茶館那一窩、這一窩,都是埋頭苦讀的書生。
有一名書販,正抱著抄寫的題庫,扯著喉嚨嚷:「想高中會元的快來喔,買了前途似錦,不買一定後悔——」
大家圍過來,追問:「是不是真的有用?」
書販滿口保證:「當然!有買有保佑,才一文錢,一文錢哪!」
「那麼厲害,你早中會元啦,還在這兒賣什麼考古題。」
大夥兒笑。
書販清清喉嚨。「這位兄——台——您有所不知。我阿元賣的是畢生心血,我雖然沒考中會元,但我爺爺會試考過十次!我阿爹考過十三次,我呢,我考過七次……」
一旁的某人翻臉了。「你們一家三口,爺到孫,統共考過三十次,沒一個中,還敢賣我們題庫?」
書販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老兄,我阿元沒福氣又沒慧根,天生不是讀書料.但你們幾位大爺看來多有福氣相,題目是死的,腦袋是活的,你們買了做參考,頂好的嘛!才一文錢,就買了我們王家爺到孫三十次的經驗——」
有理,大家衝上去搶著要。
「別搶,別搶,慢慢來……」
一張題庫,被風吹跑,半空翻飛。
茶樓二樓的窗口,伸出一隻纖手,截住紙張,拿進來,放桌上。
「都在準備考試,你怎麼不參加?」阮罌問高飛揚。
「我對唸書沒興趣。高飛揚瞧著捲上題目,全部看不懂!
「你只對『壯壯的老虎』有興趣。」她一語雙關。
「噓、噓——」怕被聽見,高飛揚噓她。
「男兒要有志氣,你現在參加考試,從舉人開始考,一路去考到狀元。」
「嘿,我娘都比你清楚了,她說憑我的資質,等考到狀元她長草了。」
「長草?」
「躺進墳墓,墳墓長草。」
「我對你有信心,去,高飛揚,你開始準備考試,慢慢準備,甭心急,我反正不急著嫁你,我等。」
高飛揚冷瞅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麼——慫恿我考試,想拖延我們的婚事。」
「聽我母親說,你娘要來提親了。」阮罌惱著。
「是啊,我家一脈單傳,她巴不得我快娶你,很快生小孩,壯大高家。」
「假如……我不嫁呢?」時間緊迫,看樣子這幾日她就得動身往西域。
「不行,我知道你對我沒感情,但親事是兩家長輩訂的,我們能怎麼辦?」
「假如新娘逃了呢?」她有此打算。
高飛揚瞼色大變。「那還得了,我爹娘不掀了你家才怪。」他低聲警告:「我明著跟你說了,當初要不是我家借你們阮家周轉金,阮家布行早沒了。我知道你膽子大,這些年的表現全裝出來的,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野。可我告訴你,我也不想成親,但我沒你那些瘋念頭,不像你任性,我們做子女的就是要聽爹娘的話,要體諒生養我們的父母,再怎麼放肆也不能不顧他們的顏面,做出大不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