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柔不理女僕。樊世和她顯然不是很好的僱主,短短十個月,這已是他們的第三組僕人了,所有的僕人都對她有些不滿。
「午茶什麼時候準備好?」黎柔問道。
「馬上好,夫人。我只是想先去替先生換床單,可是他的房門還關著。」
「既然這樣,他只好等到明天才有乾淨的床單了。」黎柔說。
「只是他特別吩咐今天要換,而且告訴鄧先生說他要洗澡,現在熱水都快煮干了,因為我叫鄧先生要等房門打開才能送熱水上去。上次——」
「我知道,鄧太太,我瞭解。」
「而且畢先生說要吃小圓麵包,我也很高興的做了,因為他吃的簡直比老鼠更少。可是現在麵包都快硬成石頭,熱水也快煮干,夫人又要喝茶,可是我連床單都沒換。」鄧太太的不滿變成指責。
顯然,她認為這都是黎柔不對。黎柔不該與丈夫吵架,現在他把自己關在房內生氣,使得僕人的工作無法順利進行。
然而,他那些命今顯然都是吵架後才交代的,所以他應該不是那麼生氣,也並未打算要睡很久。黎柔的眉頭皺起,一定又是鴉片在做怪。他剛才還抱怨頭痛,可能又吃了鴉片睡著了,這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她仍有些不安。
「我去看看,他或許有事,如果睡過了頭,他會生氣的。」
她離開畫室快步走向他的臥室,敲門。「樊世?」他沒有回答。她更用力敲門,叫人的聲音也更大,仍然沒有反應。「樊世!」她用力拍門,並大叫。
一片寂靜。
她謹慎地將門打開,往內看,心跳差點停止。
他躺在床邊的地毯上,手上抓著倒地的床頭幾的腿。
「樊世!」她雖然叫著,但已經知道他聽不見了,再也不會起來了。
鄧太太聽到聲音跑來,在門口發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
「謀殺!」她叫道,從門口退開。「上帝救我!噢,湯姆,她殺掉他了!」
黎柔沒理她,很快來到丈夫身邊跪下來,碰觸他的手腕和脖子。他的皮膚是冷的,太冷了。沒有脈搏,沒有呼吸,什麼都沒有。他走了。
她聽見鄧太太在走廊尖叫,聽見鄧先生匆匆上樓來的腳步聲,但一切噪音好像發生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黎柔暈眩的往下望。
破碎的玻璃。平滑的是水杯的玻璃,有蝕刻花紋的是鴉片瓶的玻璃,還有藍色和白色的瓷器碎片……那是裝水的瓶子。
「太太?」
她抬頭,望著鄧湯姆瘦削的臉。「他——他……請你找醫生來。還有賀先生,快一點,請你快一點。你必須快一點。」
他在她身邊跪下來,檢查她剛才檢查過的那些生命跡象,然後搖頭。「醫生幫不了他了,太太。我很遺憾。他已經——」
「我知道。」她瞭解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這一切很沒有道理。當然,醫生警告過,樊世自己也很清楚,他曾告訴她:劑量錯誤就是毒藥。但她仍然想要尖叫。
「你必須去,」她告訴鄧先生。「必須找醫生來……」
開立死亡證明。文件。生命過去,留下文件。生命過去,曾經活過的東西被放入盒子裡,放進土裡面。幾小時之前,他還在對她吼叫。
她渾身一顫。「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我會陪著——我丈夫。」
「你全身都在發抖。」鄧先生伸出手來。「還是離開吧,鄧太太會來陪他。」
她聽得到鄧太太還在大聲哭泣。「你的妻子才需要人照顧。」黎柔盡力讓聲音保持平穩。「請你安撫她.但是也請你去找醫生和賀先生來。」
鄧先生勉為其難地離開房間,黎柔聽見他的妻子跟著他下樓。
「她殺了他,湯姆,」那刺耳的聲音說。「你也聽到她對他尖叫,叫他去死。叫他回地獄去腐爛,我就知道事情會這樣。」
黎柔聽到鄧先生不耐煩的說了些話,然後就是大力關門的聲音。鄧太太雖然不哭了,可是仍在嘮叨,但並未上樓來。死亡就在樓上,她任由黎柔獨自面對。
「我在這裡,」她低聲說著。「噢,樊世,你這可憐的人。求上帝原諒你,也原諒我。你不應該這樣孤孤單單的走,我會握著你的手,我會的。你曾經是個好人……噢,你這愚蠢的傻瓜。」
淚水滾下臉龐,她彎身替他合上眼睛。這時,她聞到一個奇怪的味道。奇怪……而且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味道。她看看破掉的鴉片瓶,瓶內的鴉片已經浸濕了他頭旁邊的地毯。可是她聞到的味道不是鴉片,而像……墨水。
她吸吸鼻子,往後退,要自己冷靜下來。這兒只有水和鴉片,沒有其他的,連刮鬍水都沒有。但她認得這種味道。
她往後坐在腳跟上,雙眼掃視房間。她早先曾聽到撞擊聲,是他撞倒了床頭幾,因此水壺、鴉片瓶和水杯掉到地上。他跌倒了。可是他並沒有發出其他的聲音,既沒有求救,也沒有罵人,只有一個撞擊聲,然後就沒有了。
他立刻就死了嗎?
她再次彎身聞嗅,那味道只存在他的口鼻附近,非常輕微,但真的存在:苦杏仁的味道。但是,她為什麼會想到墨水?
她的頭腦並不願意想,但是她硬要它想。墨水,在巴黎,許多年前,有個醫生要她去推開窗戶。他正要打開一瓶藍墨水,普魯士藍(Prussian blue),他說即使是煙也會讓人不舒服。「你們藝術家都太大意,」那位醫生繼續說。「你們其實一整天都活在各種毒物之中。你知道這是什麼做的嗎,孩子?氫氰酸(prussic acid)。」
氫氰酸,症狀在幾秒鐘內就會出現,幾分鐘內就能致人於死。心臟慢下來……抽搐……窒息。平常用品的變形物,只要一茶匙,就可以致命。它是劇毒之一,因為它太快了,那位醫生說。而且很難察覺,但它有一種苦杏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