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笛還真沒料到看起來就是老瘋子、爛好人一個的丁還,年輕時也有如此轟烈壯舉,對他的印象不禁大為改觀。
「那後來老……師父,」這恐怕是三年來,曲笛第一次心悅誠服稱丁還為師。「師父既然曾經如此威風,現在為何變成這樣?」
「因為娘親的死。」提起早逝的娘,丁叮已是淚眼汪汪。
曲笛趕一步跑過去,摟住她的腰。「別哭、別哭,要哭就到我懷裡哭。」有便宜不佔,那就不是男人了。
「娘親……」丁叮抽噎著。「五年前奶娘還在的時候跟我說過,爹跟娘本是江湖上人人稱羨的恩愛俠侶,娘親懷孕的消息一傳出,很多江湖人士都發來信函向爹爹祝賀,那時白雲莊要說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奶娘告訴我,我還沒出生,那些武林人士送過來的賀禮就已堆滿莊子,只是……誰料得到沉寂百年的血殺宮突然再度崛起,好多江湖人都被殺害,那時爹爹是武林盟主,他們找爹爹幫忙。爹爹發下武林令,聯合眾人一同對抗血殺宮,那一仗傳說打了三天三夜,死傷數百人,正邪兩派都元氣大傷。但邀天之倖,血殺宮總算被攻破,那令江湖中人聞之色變的吸血大法也再次消失了,只是……」說到這裡,丁叮再也說不下去,嗚嗚哭聲聽得人肝腸寸斷。
曲笛拍著她的肩膀,偶爾偷空在她頰邊偷親兩下,雖然在她難過的時候偷吃豆腐有點不太道德,可男人嘛……世上有幾隻貓兒不貪腥?
「是不是有血殺宮的餘孽沒殺全,後來報復到白雲莊頭上來了,連累師娘?」
「咦?」丁叮抬起一張淚痕交錯的臉,驚詫地望著他。「你怎麼知道?就在娘將近臨盆之際,那些混蛋找上門來,害得娘早產血崩而亡,也害得爹爹……奶娘告訴我,娘親一死,爹爹幾乎發瘋,抱著娘親的屍體奪門而出,歷七日夜返家,滿頭烏髮盡數轉白。於是辭去武林盟主之位,長隱莊內,再不過問世事。」
「出頭的梢子先爛嘛!」曲笛把肩一聳,看似輕鬆,其實心底卻沉甸甸,如懸盤石。這世道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想當年那幾個把他養大的乞丐,哪個得了善終?想乞一碗米湯都磕得一頭血。
他小時候唯一做過的一件善事就是替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出頭,幫她從地頭惡霸手中逃出生天。
可這件善事給他帶來了什麼好處?那惡霸心懷不甘,派人連夜燒了他和幾個乞丐棲身的破廟。
那一夜火很大,五、六個乞丐拚命哭嚎求饒,可那惡霸領著家丁堵在大門口,眼看著大火燒著了乞丐們的破衣、眉毛、頭髮。
那時曲笛才五、六歲,一個乞丐冒險把他從天窗扔出去,窗子實在太小了,大人過不去,只有他這個小孩子才出得去。
他穿出窗戶,身上還帶著火星,一路從丘陵直往下滾,地上的石子兒、荊棘磨得他一身是傷。
他卻連喊都不敢喊一聲,就怕再被捉回去,扔進火裡活活燒死。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
有史以來多少的例證,那帝王將相腳下的骷髏堆得越高,權勢跟富貴也就越大。
而那些心懷天下、處處為民謀福的人早就死絕了。
曲笛伸手抹一把丁叮的淚。「師姊、老婆、我的好娘子,記住師弟一句話,妳可以做好事,但千萬別做好人,好人都不得善終的。」
「你怎麼這麼說?」丁叮不懂。「不做好人,難道要我做壞人?」
「我寧可做個大惡人,也不要做好人。」他其實想教她做個偽君子,既得好名聲,又可以為所欲為。但這般聳動的話她是聽不進去的,不如直接跟她說道理。「妳聽我的準沒錯,師父就是人太好,才會被那幫滿口仁義道德的正派人士拱著去做那勞什子盟主之位。那些什麼武當、少林,他們怎麼不發帖請武林人士幫忙誅除惡賊,非要師父出頭?他們也怕血殺宮把火氣發到他們頭上啊!他們都懂得明哲保身,只有師父這個爛好人見不得蒼生受苦,硬是去挑那個爛攤子,結果可好了,把野火招惹到自己家門口,何苦來哉?」
「可是……聖賢書中教導我們,為救民於水火,哪怕是九死也不後悔。你的說法……」
「很難聽,但這才是享受人生至樂的真理。至於說那勞什子……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人,妳自己都看過那些書了,當知那些人最後的下場如何?」
丁叮渾身一顫,想起屈原,一片赤膽忠心,而結果卻是……投河自盡。
難道爹親做錯了嗎?如果他是對的,為何丁家落得這步田地?倘若他是錯的,這十數年來,江湖上的風平浪靜又是從何得來?
丁叮幼承父訓,熟讀聖賢書,本性純良溫順;乍聽曲笛之言,卻是萬萬無法接受的。
「師弟,你這樣……太自私了,師姊實在無法贊同。」
曲笛也知道要讓丁還、丁叮這樣視天下為己任的大好人,接受「寧可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的想法,是件極難的事。
但是……「師姊,不管妳信不信我說的話,我只想告訴妳,即使妳有天大的理想,都要有命在才能實行。所以你們行善之前切切記住,先求保住自己的性命啊!」直到這個關頭,曲笛才真正瞭解,他對丁叮的一見鍾情所為何來。
不單只是被丁叮的美貌所吸引,還有她的善良、天真,以及一往直前的義氣。
丁還和丁叮都讓他想起那些死在火窟裡的乞丐,他們做了什麼壞事?卻因何都落得心傷結局?
要說什麼因果報應,曲笛是不信的,他只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越是貪污的官兒,權勢就越大,房子就蓋得越漂亮。那些清廉自守的,要嘛不得上頭歡喜遭不放,再不就窮得兩袖清風。
所以說做好人有什麼好處?一點好處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