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她屋外的楓葉幾乎落光時,他似乎看見她的身影映在某一扇窗前,卻又不能肯定是她還是玻璃反射的光影。
11月時湖水變冷,片片秋葉沉入水底,最後一位漁人終於離開,瑪麗號離水過冬的時刻終於到來。母親收起無線電,瑞克最後一次清洗瑪麗號,準備將它吊離水面,放進船塢過冬。麥克則在後院鋸木頭,準備柴火過冬,馬達單調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更增一股憂鬱。
之後幾天瑞克煩躁不安地留在家裡,獨自吃甜圈圈、喝咖啡,有一件沒一件地清洗衣物,整理廚房雜物。即將來臨的冬天漫長又寂寞,他真希望南茜在家,或者兩人一起南下佛羅里達過冬。
然後,有一天屋裡突然寂寞異常,他終於捱不住,跑進林裡幫忙麥克鋸木頭。
他的哥哥正在嘈雜鋸木機旁邊獨自工作著。他等到木頭裂成兩半,馬達的嗡嗡聲稍微減弱時才出聲招呼。「唷呵,兄弟!」
麥克直起身軀,將木柴丟向一邊。「嗨,你來做什麼?」
「我猜你可能需要幫忙。」瑞克戴上破舊的皮手套,走向另一邊將木頭放在鋸木刀片下。
「我向來不婉拒別人的好意。」
麥剋扣緊離合器,木頭開始移動,嗡嗡的噪音越開越高,瑞克只得提高聲音吼叫:「我還以為今年你要買瓦斯火爐。」
「那是原訂計劃,但是傑利決定念大學,火爐只好以後再買。」
「需要幫忙嗎,麥克?我很樂意為那孩子多盡點心。」
「謝謝你,瑞克,但不只是傑利,還有其他的事。」
「唔?」
另一段木頭裂開、掉落,引擎又靜了下來。
麥克拾起一截橡木說道:「貝拉又懷孕了。」他悶悶地瞪著手中的木頭。
瑞克文風不動地咀嚼這個意外的消息,胸中泛起一股嫉妒。已經有五個孩子的貝拉和麥克又要添一個,而他和南茜膝下仍然空虛。嫉妒感一閃而過,他綻露笑容。「呃,笑一笑吧。好消息呢,老哥。」
「笑!如果你正要生第六個,看你笑不笑得出來?」
「如果都像傑利當然好!」
「他們不是一生出來就成年而且穿十號球鞋。一開始是注射各式預防針、疝氣、麻疹,然後還要兩千片昂貴的尿布。此外貝拉已經42了。」他愁眉苦臉地瞪著鄰近的樹,咕噥一句:「老天!」
引擎嗡嗡空轉,早已被人遺忘。
「我們太老了。」麥克終於開口。「見鬼,麗莎出生時,我們也以為自己老得不適合再生了。」
瑞克俯身關掉引擎,然後跨過去攫住麥克的手臂。
「別擔心,人們越來越健康,女人懷孕的年限也延長了,放心吧,一切都會安然無恙,55歲生產的大有人在。」
麥克可憐兮兮地笑了,屈身坐在樹幹上,歎息地咕噥道:「噢,狗屎!」他默默地發愣好半晌,才抬頭不悅地注視瑞克。「你知道這孩子高中畢業時我幾歲了嗎?已經屆臨退休年齡。我和貝拉一直期待退休前有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既然你們不想要,怎麼會發生呢?」
「可惡,我也不知道,或許正是那避孕失敗的千分之一?」
「就我所知,你和貝拉稱得上是模範父母,世人應該感謝你們多生一個。」
這句話終於使麥克展顏而笑。「謝啦!」
兩兄弟靜坐好半晌,瑞克才再次開口:「有些事相當諷刺,你知道嗎?」
「什麼事?」
「你為子女煩惱,我卻羨慕至極。我不過才比你小兩歲,時間所剩無幾。」
「呃,什麼事令你遲疑呢?」
「南茜。」
「我想也是。」
「她不想養兒育女。」
沉默數秒之後,麥克才承認道:「全家都猜到了。她不想放棄工作,對嗎?」
「嗯,」瑞克停頓半晌補充道:「她也不想因為懷孕而破壞身材。」
「你和她談過養兒育女的希望嗎?」
「八年來,我一直期待她有點頭的一天,但是事與願違,而今造成了爭執的焦點所在。」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唔,見鬼,不只如此而已,事實上是她憎恨搬回溪魚鎮。她喜歡出差奔波甚於留在家裡。」
「這可能是你的想像吧。」
「不,她從來不想搬回來。」
「或許,但這並不表示她討厭留在家裡。」
「以前常聽她抱怨星期一要出差,後來就不再提。」瑞克靜靜地凝視樹上的麻雀。從小他的生活便充滿各式各樣的鳥雀。婚後第一個聖誕節,南茜送他一冊賞鳥畫冊,並在扉頁上留言說是為了彌補他對大自然和雀鳥的思念。但是搬離芝加哥前,她把那本畫冊連同其他雜物一股腦兒轉送給救濟院,事前他毫不知情。而今望著樹梢的麻雀,他不禁有些感傷,不是為那本畫冊,而是為它所代表的感情。
「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什麼?」
「我們不再付出。」一陣沉默後,瑞克繼續解釋。「搬家是肇因,然後孩子和她的事業在我們之間掀起冷戰。表面上風平浪靜,底下卻是暗潮洶湧。」
那群麻雀展翅飛去,灰色的天空似乎正反映著瑞克憂鬱的心情。
「嘿,麥克。」沉默良久後他開口。「在你看來,沒有兒女的夫妻會不會越來越自私?」
「這麼說相當一概而論。」
「這是常理判斷。有孩子的夫妻被迫以孩子為第一優先,即使身心疲累也必須照顧孩子的需要,然而如果只有夫妻兩個人……唔,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轉頭遙望遠方。
「還記得爸媽相處的情況嗎?一天的忙碌,要應付顧客。燒飯洗衣,又要照顧我們,她仍然抽空幫父親刷洗魚倉,夫妻倆有說有笑。他們的笑聲讓我有一種安全感,又忍不住納悶他們在笑什麼。有一次,我半夜醒來進廚房,你猜爸在做什麼?」
「什麼?」
「他在幫母親洗腳。」
兩兄弟相視良久,瑞克才繼續說下去:「她坐在凳子上,他則蹲在她前面替她洗腳,兩人一言不發,只有他的手慢慢地揉搓她的腳。」瑞克沉思片刻。「那一幕我永遠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