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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兩人無言行走了一段路,他放開了她,退至她身後,聲音有些異樣。「前面是一片草地,沒有障物,穿過草地,就是杏花林,你現下自己走過去。」

  她微愕。「可是,這裡我還不熟——」

  「快走!」他忽地嚴肅起來。「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伴著你走,如果不敢走,就睜開你的眼睛,讓你自己看清楚前路。」

  「我——」他為何突然難為她?

  「懲罰你自己看不見不能解決你的心病,不想受人擺佈就得讓你的眼睛復原。你沒有害死你父親,當初決意要收留潘良的是你父親,你父親視他如子,讓他在自家學堂受教,十年來待他與親生兒子無異,他不該起了邪心,得不到就想毀掉——」

  「舅爺——」她顫巍巍地想回頭。「潘良是我從街頭帶回來的乞兒,如果不是我多事,我父親下會應我要求收留他!我們一起長大,是我愚昧,不知他對我有私情,是我,害了兩條人命——」

  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掩住臉面。

  如果一切能重來,她該在十一歲那年,就放開那揪住她衣角的街頭乞兒,那麼這一刻,她還好好的坐在自家學堂教室前,教導那些村裡的孩子們唸書寫字;傍晚時,在院子前搬張凳子坐下,聽父親與村裡的洋神父談著海外的奇人異事和一些新思潮,以及她心嚮往之人能自由選擇命運的國度。

  秦父開闊的胸襟和眼界,讓她興起想隨神父回美國求學的念頭,在她興高采烈在心底素描未來的同時,渾不知那雙在角落追隨她的目光,卻愈形陰騖。

  在她還不明白愛情的同時,就看到了潘良眼裡的恨,像一把烈火,燒燬了潘良心中根植的愛意和恩情;在秦弱水拒絕潘良求婚,以及他力求秦父允婚失敗的那一刻,燃燒到了最高點。

  濃眉大眼的潘良,如手足一樣的潘良,再也看不見過往一切恩情。她始終不明白,他對她的執念有多深?竟令他選擇了毀滅的手段,在秦父與洋神父聚談的夜晚,欲逼迫秦父就範,在遭秦父及神父義正辭言痛責之後,沒有猶豫,刺殺了兩位長者。

  被煙嗆醒的她,在屋外對著濃煙烈焰中無助的大喊,負傷逃出的父親只說了兩句話便嚥下最後一口氣。

  煙迷薰了她的眼,窒息了她的心,封閉了她的未來,在村長家中醒來的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說服不了自己,她是清白無辜的!

  「站起來!」齊雪生不留情地拽起她。「你父親讓你受教,不是要你獨善其身,把潘良帶回家,是他教你的作人原則,要你懂得憐恤他人,你做了該做的事,但不表示潘良必然懂得回報,這不是你能掌握的事。你父親要你好好活下去,絕不是要你苟活,如果你說服不了自己,那麼你父親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就要落空了。」

  她抹乾了淚,謹慎地踏出兩步、三步,再回首,「舅爺,我不想——」

  「走過去!沒什麼好怕的,我就站在這兒!」他冷聲催促,不讓她回頭。

  「快走!」聲音多了不耐煩,她百般為難地再挪移腳步。

  地上是青草,但沒了扶持,她卻有如行走在繩索上,彷彿下一步就有石子會絆倒她,讓她戰戰兢兢。

  「磨蹭什麼?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你都有本領算計我了,你若有勇氣到達那片杏花林,我可以想法子延請名醫,醫治你的眼睛,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行,又何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一番話,讓她還有選擇餘地嗎?

  她毅然仰起臉,連續走了好幾步,途中鞋尖不慎給茂密的草根纏住,重心不穩,一腳傾跪,她兩手撐起上身,繼續邁步,感到自己離他越來越遠,勇氣卻增生了。

  只不過是到林子那兒,再遠,也不會超過一里吧?與其心驚膽戰的慢慢走,不如咬牙直奔目標,無論如何,齊雪生都在後頭。

  她心念一起,執起裙擺,發足狂奔。

  暖風在耳邊快速掠過,如鼓心跳是她唯一聽到的聲音,她跌了幾次,爬起來幾次,似乎還是到不了盡頭,前方淨是空曠地,她不作他想,用盡餘力奔跑,在耗盡最後一分力氣時,一道蠻力勾攬住她的腰,將她硬生生往後扯退,她跌臥在寬厚的暖懷裡,咳喘不已。

  「我沒叫你用跑的,你快撞上樹幹了。」齊雪生喘了口氣,將她扶直站好,看著她披頭散髮、滿頭汗濕,沒好氣地把掛在髮梢上的簪子放進她手心。「回去吧!看不出來你挺能跑的,我相信你的能耐了。」

  她揩去了汗水,口乾舌燥,默默憑直覺往反方向走。

  「上來吧!我背你。」他擋住她去路,彎下腰。

  她想了一下,不願逞能,兩手摸索到他的肩膀,往前傾靠上去,他反手一撐,穩穩背負起她,沒花什麼力氣地行走著。

  「舅爺?」她在背上輕喚著。

  「我方才做到了,你會不會食言?」

  「不是這回事,是你後頭說的那兩句!」

  「我想去哪兒都行,不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睫毛揚了揚,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前行。

  她身輕如燕,緊緊貼附著他,穩定的步伐節奏感使疲倦的眼皮漸垂。

  他心波動了一下,深吸了口氣,道:「別再叫我舅爺了,叫得我在床上像在欺負女娃兒,我沒有名字嗎?」

  「二毛。」她揚起唇角,沒睜開眼。

  他呆楞了一會,氣惱地朝在廊簷下等候的小鵑走去。

  第六章

  回到蘇州三日,鎮日艷陽高照,即使屋外綠樹成蔭,擋去了不少熱氣,她在屋內還是感到了悶熱。

  秦弱水懨懨地折疊著衣物,充耳不聞小鵑的朗讀聲。

  「這北方是更亂了,都改朝換代了,那些軍隊成天打來打去,什麼時候才會平靜一會兒?」小鵑念了兩段報紙,自顧自評論起來。「算了,別打到這兒來就成了,我娘還靠我寄錢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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