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夫人真是後悔莫及,但汪映藍反倒樂得清閒,每天躲到王府西側的花園裡流連,看看書、賞賞花,十分愜意。
這日,汪映藍照常在巳時來到花園,手裡拿著一本書,打算在這裡看書看到午膳時分再回客院去。然而她才剛踏上通往花園的長廊,腳底下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終至停住。
笛聲,不知由何處傳來,縹緲、悠遠,隱隱環繞在王府上空。
在她的認知裡,始終以為笛是屬於田園牧童、山林曠野的,而簫才是屬於文人雅士、騷人墨客的,由此可推,簫的意境自然比笛的意境高雅深遠,因此她不屑於習笛,獨鍾玉簫,且苦練過一段時間,直至自己滿意為止。
她一直認為自己所吹奏的簫聲應是絕無僅有的天籟雅韻。
但此際,她滿心羞慚,不能不汗顏了,比起此刻傳入她耳際的音韻,她的簫音根本毫無意境可言,是那樣平凡而庸俗,使她當下決定,這輩子再也不敢拿起簫來吹奏了。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吹奏不出如此絕俗的意境。
那透明純淨的笛音,質樸婉約的旋律,似風之絮語,若谷間溪流,透著一股深沉的恬靜淡泊,出世的虛幻渺茫,是如此無塵無垢,清靈脫俗,在輕盈飄逸的流轉中,深深打動了她高傲的心,猶如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她。
於是,她又啟步了,不知不覺循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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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間橫著一管墨綠色的竹笛,卓立於莊親王府後花園的沁水湖畔,白長衫墨綠馬褂,墨綠帽頭兒,烏溜溜的髮辮又粗又長,背影頑長瘦削,挺得像根竹竿兒似的,隱隱流露出一種無可言喻的清冷氣息,宛似遺世孤立的隱士。
是他!
但他又是誰?
汪映藍怔愣地望著那副孤傲的背影,耳聞那清澈而寧謐的曲調,不知為何,她失神了,連有人來到她身邊都未曾察覺。
「我四哥弘昱,不過才二十歲,那顆心卻比阿瑪更冷漠、更無情,」雙兒語聲清細地道,彷彿怕嚇著了她。「打從出生開始,他就沒說過半個字,連阿瑪、額娘都不肯叫,只會大眼瞪小眼,跟個啞巴似的,也不搭理任何人,好像這世上只他一個人……」
她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
「阿瑪想讓他做什麼,還得先跟他卯起來沒死活地打上一場;伺候他的人更辛苦,他不吱聲,下面的人都得費盡心力去猜測他的心思,一個不小心拗了他的意思,他就一巴掌甩得你暈天黑地,就連親妹妹的我都被他甩過一次,害我現在都不敢接近他……」
偷偷打量著汪映藍那副失神的模樣,雙兒唇畔悄悄勾起一抹賊兮兮的笑。
「額娘老說,有這兒子跟沒這兒子一樣,就連他多看你一眼都可以算是撿到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唯一能讓他感興趣的只有六件事:看書、寫字、畫畫、吹笛、練武和沉思,天知道他到底在思什麼,但,他的生活就繞在這六件事上打轉,壓根兒沒有人能夠插進去……」
她的笑愈來愈陰險。
「總之,四哥這人天生適合孤獨,哪個女人傻兮兮的愛上他可就慘啦!」
話落,她退後兩步,一鞠躬下台,跟來時一樣靜悄悄的退場,躲到一旁去作純觀眾看好戲。
從汪映藍循聲而來的那一刻起,她就中了陷阱了。
不過,四哥一向都是跑到西山去吹笛,想讓他在府裡吹,阿瑪還得先跟他狠幹一架,可累了。
如今,汪映藍就跟額娘算計的一樣自動踏入陷阱,再往下呢,嘿嘿嘿,她的惡毒計策奪去一條小小生命,造成大哥一輩子無可挽回的憾恨,現在也該輪到她來痛苦一生了!
噁心就該有惡報!
*** *** ***
一個時辰。
弘昱在那兒吹了整整一個時辰的笛子,汪映藍也癡癡迷迷的在那兒聽了一整個時辰,書掉了都不曾察覺,只是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傾聽。
那笛音,有時嗚嗚咽咽悲慼孤寂,又有時如泣如訴溫柔纏綿,有時沉靜空幻潺潺如流水,又有時悠悠揚揚顯得格外蒼涼,然而不管為何,在在都能挑起她內心最深處的感動,勾出她未曾品味過的情愫。
冷淡的心,終於悸動了。
然後,笛音靜止了,徐徐地,雙臂放下灑逸的往後背負,修長的五指握住竹笛橫在身後,他,一動不動,沉思。
不過一會兒,汪映藍就開始有點兒心燥,因為他完全不動,像根柱子似的,始終拿背對著她,而她是那麼想看看他,更想讓他看看她,這種渴望愈來愈強烈、愈來愈迫切,終於,她忍不住輕輕呼喚他。
「四阿哥。」
他仍然不動,好像沒聽見。
於是,她上前兩步,再呼喚一次。「四阿哥。」
他依舊不動,像聾了。
她只好再上前,好幾步,又呼喚,「四阿哥。」
他始終不動。
遲疑一下,她又上前,幾乎到了他身後,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碰觸到他了,孰料,她才剛站穩腳步,連張口的意念都還沒有,猛覺一股強大的撞擊力猝襲而至,下一刻,她已然飛跌入數尺外的花圃間痛苦的呻吟,臉頰火辣辣的痛,滿頭金星亂飛,眼前一片黑,幾乎窒息。
她以為自己死了!
片刻後,有人扶起她,但她渾身軟綿綿的仍站不起來,只好半躺在那人懷裡繼續呻吟,又掙扎著打開兩眼,原是一片模糊昏花的視界,好半晌後才逐漸清明起來,然後,她看到他了。
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又正如她所想像。
儘管他那張猶帶著三分幼嫩、七分純真的憨稚五官,泛著甜蜜蜜膩人味兒的清秀臉蛋,根本就是個十來歲的大孩子。
然而他那純淨的娃兒臉上卻沒有一絲半毫符合童稚年齡的天真神情,反而掛著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空遠意味,像是早已禪定千百年的出家人,立身於超脫凡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