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無疾無法理解胸口的沉重是又快要發病的徵兆,還是……
她說話時的噘嘴及說話時的惱嗔,讓他無法忽視,無法假裝沒看見。
她羨慕的事情,是那麼微不足道,對任何人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她卻羨慕得由眼眸流露出渴望。她只能從別人的反應去猜測食物是否美味,炮鳳烹龍的珍饈和粗茶淡飯,咀嚼在她嘴裡全都是一樣——
一樣的無味。
所以聽見他抱怨雞湯的苦味時,她火大他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那種苦味,會讓舌頭麻掉。」他突然對她說道。
她「咦」了一聲,然後露出不太高興的倔氣表情,「跟我說有什麼用?我又沒辦法理解。」聽不懂她剛剛說的話嗎?!她根本吃不出任何酸甜苦辣——
「你曾不曾不小心手肘去撞到桌角?」
「你的問題很奇——」
「撞到的瞬間,手會麻到舉不起。」
「我當然知道手會麻,因為撞到麻筋呀!」
「那種苦味就是讓我的舌頭有這種感覺。」說完,他緩緩夾起色澤恐怖的雞肉送入嘴裡。
她原先皺皺的眉心慢慢地鬆開,就在她想通他這幾句突兀的話有何用意之後——
他……他該不會是想讓她稍稍明瞭那盅雞湯的味道吧?
因為她嘗不出來,他就用她也能懂的方式來說。
這盅雞湯,苦到會讓人舌頭發麻,像撞到麻筋一樣麻麻的……
還是不太能理解滋味,但是……有點高興。
他雖然不明說,可是他很有心,從沒有人這麼對她過……
好高興……
高興到忍不住大發慈悲,體貼起病人來——
「不然我下次燉雞湯時多加幾匙糖,吃起來就不會這麼苦了。」
那味道會更惡,絕對的。
*** *** ***
穆無疾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是半個月之後的事。
他當時正讀著史傳,小婢送來藥湯,卻失足踩著裙角,身子傾跌的同時,那碗藥湯也當然餵了地,皇甫小大夫恰巧跑茅廁不在犯罪現場,否則她定會哇啦哇啦數落小婢數落不停,穆無疾體諒小婢的無心,刻意幫她掩飾過錯,拾起沒摔破的湯碗捧著,輕囑小婢快快收拾地上的湯藥,待皇甫小大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之時,他將湯碗抵在唇間,她一跨進房裡,就瞧見他剛仰頭飲盡藥湯的乖巧假樣。
然後一切就像平常,他繼續讀他的史傳,她繼續看她的醫書。
兩個時辰之後,風雲變色。
他絞緊胸口那方部分的衣料,神情痛苦,彷彿呼吸不到氣息,臉色幾乎褪到與身上衣裳一樣的慘白——
當她衝到他身邊,將他按倒在床上,快手抽出腰際針囊的細針,要替他舒解疼痛時,他卻顫著雙手擋住她,泛紫的嘴唇竟還能有笑,「這種痛……會讓人全身發冷……感覺像跌入冰、冰冷的湖裡,手、手腳忍不住打顫……」少少幾個字,用盡他全身力量。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這麼多廢話?!」她要撥開他的手是輕而易舉,他虛弱得連她一根指頭都抵擋不了。
「可能就像你說的……被野馬踹斷整排骨頭……連、連呼吸都痛……」
他在努力描述這種病症的情況給她聽!
就因為她之前不太滿意他回答的問診,所以他忍著痛楚,將他現在正遭逢的感受化為語言。
「你夠了!很痛就昏過去呀!」
「不過沒有以前那麼痛,但吸不著氣……」
她直接一針將他送進安安分分的沉眠裡。
「這個笨蛋!也不會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誰有空理你痛起來是什麼德行誰又有閒管你痛起來是像被馬踹還是被牛撞到?!」她被他氣到只能不斷嘀咕,扯開他的衣襟,在幾處穴上扎完針,再用耳朵貼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聲,然後若有所思地咬咬唇,從他身上爬起,擰來熱巾子敷在他胸口。
莫約一盞茶功夫,穆無疾緩緩甦醒,看見她正站在床邊叉腰瞪他,表情緊繃得是那麼那麼的潑辣,眼睛半瞇得是那麼那麼的帶殺,紅唇抿得是那麼那麼的嚴厲——鼻頭紅得是那麼那麼的無辜可憐。
哭過的紅鼻頭。
明知道她不是心疼他發病受苦而哭,只是情緒無法自制,在那一瞬間,他仍是內疚地拉住她的手,輕輕對她說聲抱歉,抱歉他以後不會再自作聰明以為一帖藥不喝也無妨,抱歉他讓她這麼勞費心力,抱歉他讓她哭泣。
她一點也不客氣地拍掉他的手,繼續死瞪他,像要將他瞪穿兩個大洞。
「皇甫大夫……」
「一個病人剛清醒過來,大夫就出拳打他應該是很不人道的,是不?」她聲音冷冷的。
「對。」他回答得非常麻利、非常肯定、非常的認同這句話。
「好,我忍下來。」她深深呼吸,不過還是在瞪他,嫩唇一掀,「脫衣服。」
穆無疾瞠眸,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
「我叫你脫衣服!一件都不准剩,給我脫光!」她又吼著下令,這回更狠更直接。
「呃……我知道少喝一帖藥是我的錯,我以後絕不再犯,不需要讓我一絲不掛地……拖我去遊街吧?」這是他唯一能想到她會耍的手段。這的確對他是最嚴重的處罰,教他這名大男人的尊嚴如何掛得住?
「誰有這種怪癖呀?!我要讓你泡些藥草!」
「哦——」穆無疾大鬆一口氣,果然在她身後看到沐浴用的大木桶。
「動作快一點。」她催促他,自己也沒閒著,在大木桶裡又加了好幾種草藥,伸手去攪和,不料衣袖太長,浸到水裡,弄得她一身濕,她乾脆也將薄羅衫子脫掉,只剩下貼身小抹胸,抹胸是翠綠的色澤,再綴上幾朵小紅花,簡單可愛。
她忙完所有事,該下水的傢伙卻還是半躺在床上,臉孔撇向牆面,完全不敢往她這方向瞧半眼。
「穆無疾,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你脫不脫呀?不動手就換我來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