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哉注視她的表情,慢慢開口:
「當日在懸崖下,我看見天奴鈴與玉簫,便知姑娘心意了。」
她不吭聲。
「姑娘這半年來,過得可快樂?」
「還不錯。江無波是我現在的名字,有的吃、有的睡,挺逍遙的。」
「江無波?」他沉思,而後澀聲笑了:「江上無波,我早該發現。原來果真是公孫雲救人,當日我抱著幾許希望,想他出招救人,不料林中暗器逼他收手。他終究是救了姑娘……姑娘喜歡人了?」
她揚眉,又笑:「我這麼容易被看穿嗎?」
何哉疼惜地撫著玉簫,道:
「如果是以往的姑娘,活了下來,就是一走了之了,永不相見。」
「那你還存心留在這種地方,等我回來?」說起來就有點氣。從她聽見何哉在天賀莊從不見人時,她就知道這傢伙根本沒有留在天賀莊。
相處十年,她怎會不知道這人的性子?
為了要逼她現身,確認她還活著,他絕對會回到教主身邊,哪怕一年兩年他也會耗著。賀月華已經不再是天賀莊的大少爺了,十年會使人改變,再這樣過下去,有一天他有心殺了正道人士,他也不會手軟,這就是何哉。
賀容華看不出來,但她看出來了。這樣的人,已經不能在天賀莊了。
她是不是該感激他無論如何都認定她有能力自保,死不了?
「姑娘,可願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已還清生養之恩,不再有所牽扯。」
她漠然看著他,道:「我對你,當真如此重要?」
何哉望著她,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輕撫著那曾代表兩人情誼的玉簫。
她當沒看見,又瞟著鐵籠外,想了一陣,道:
「何哉,你已經不是天奴的料了。我也不再是以往的皇甫沄了。」
「我知道。」他面色壓抑。
她又看向他,笑著,在他錯愕又難掩喜色的目光中接過那玉簫。
「你跟我曾有十年夥伴情誼,如今你已不是天奴,我也不再是以往的皇甫沄,可是,這並無損我們未來十年的情誼。我到哪兒,這玉簫就是你;你到哪兒,只要這玉簫裡有劍,就表示我不曾忘記你。這樣可好?」
「……姑娘難以想像的寬容。」他沙啞道,瞳眸激動著。
「如果今日我穿的衣物裡,腰帶依舊及地,我是絕不會來的。」
他一臉疑惑。
她又笑:「我只是在彌補。」
「彌補?」
「以前你明明是個俊秀少年,賞心悅目,令人看了心花朵朵開,自從練了皇甫家武學後,就變得虎背熊腰。」她搖頭歎息:「幸虧我練到十四歲,便不再前進。」
何哉瞪著她,而後堅持:「虎背熊腰,才是男人。」
她配合地點點頭,反正男人嘛,只會強調自己是男人,別人不是。她又摸著那有些損毀的玉簫,神色不由得柔和。她隨口道:
「有些事我總得要問清楚。」
「姑娘請問。」
「我躺在病床上養傷時,公孫紙閒來無事每天在我耳邊唸唸念,念到我心想乾脆就死在崖下算了。」
「姑娘要我殺了他?」
她瞟他一眼。「凡事忍為先,還不到這地步。我是說,拜他之賜,我聽到許多江湖軼事,其中也包括公孫家。公孫家一直以來有個惡習,所娶所嫁必是親人,好比義兄義妹、表兄表妹諸如此類的,當然,並非刻意如此,但冥冥中還是會兜在一塊。」所以很多人,一直想跟公孫雲結拜,很不幸地,是她雀屏中選。
何哉瞇起眼。「姑娘的意思是?」
「你賀家,有什麼惡習先說出來,以免我誤踏陷阱。」
「……沒有。」完全沒有。
她認真道:
「這就好。既然我拿了玉簫,你有的,我一定要有;我有的,你也會有,不分彼此。以往我總將你視作親人卻又懷疑你終會背叛,但今天你跟我結拜,從此視為至親,相依相賴,不分年歲大小,直呼其名就是,它日你若有妻子,我敬她一聲嫂子。」語畢,她伸出手。
他看著她,而後難得柔聲說話:
「相依相賴……姑娘遭我遺棄後,終於願意開始信賴人,公孫雲的功勞不淺。」他的聲音有點苦澀,但還是很爽快與她擊掌。而後,他再道:「從今以後,若再捨棄姑娘,我便遭天打雷劈。」
她眨眨眼,又摸上那玉簫,最後,笑道:
「我很想說我相信,不過你要給我點時間。現在我只能答你,我不怕,就算你再捨棄我,我依舊當你是親人。家人永不言棄,你,何哉,永遠都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家人。」
*** *** ***
半個月後——
融於深沉夜色的身影如飛殼,飄忽若神,即使教徒突然正面迎來,他也若疾風掠去,不驚動任何人。
躍上建築物,黑色的屋瓦更方便他藏身。六年前他自天璧崖全身而退時,依著腦中記憶繪出一張失了三分真實的地圖,如今幸得他迷路的天性沒有在今晚攪局,所以他只浪費了一炷香,就尋著了地牢。
他慢慢伏身,神色冷然,輕輕移去一角瓦片。
果然是地牢。
細微的聲音自裡頭傳上來。他又起身,估量那聲音的位置,往前移了二十步的距離,才又掀去腳下半瓦。
「何公子,你醒著嗎?」
「嗯。」何哉倚著鐵欄閉目養神。
鄧海棠有點焦慮。「皇甫姑娘……不,江姑娘被這樣帶走了,會有事嗎?」
屋瓦上的男子,黑眸精光畢現。
「不是教主主動召見,那就是沒事。」
「是不是車艷艷發現江姑娘的身份?」鄧海棠咬牙道:「三更半夜差天奴帶她走,會有什麼好事?」
「姑娘忍功極好,不會有事。」
「但……」
屋瓦上的男子無聲無息地起身,盯著腳邊下方的地牢一會兒,自腰間掏出小小錦盒,他將一塊碎玉放進錦盒中,隨即輕輕彈進地牢。
何哉幾乎是在剎那察覺有異,攥住那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