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樁千不該萬不該的花田錯,偏偏纏綿交織著煎熬徒教人空瘦。
實秋神情落寞哀傷,緩緩地低下頭,一顆剔透滾燙的水滴可疑地墜落在他佈滿塵灰的靴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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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幾百里外的十里坡,神情憔悴的珊娘緩慢地收拾著客人用過後的桌面,將空了的小蒸籠收入懷裡,想拿進廚房卻不知怎地失手撒了一地。
天色近黃昏了,水唬鎮家家戶戶炊煙裊裊飄起,每道炊煙代表一個家,熱熱鬧鬧的家。
炒菜的,燒飯的,劈柴的,繡花挑針眼的,還有稚幼小童的歡笑聲……吵雜卻溫暖的形成一幅人間煙火圖。
在這個時刻,她分外感覺到自己的形單影隻。
他已經離開十天了。
他離去後的每一分時光,都一寸寸地摧割著她的心,她每個晚上都走到他的房間,癡癡地坐在床板上,抱起他曾蓋過的被子深深嗅聞著,噙著淚水心酸地感受著被子上頭他殘留的淡淡氣息。
那是他特有的清新醇厚男人味道。
可是教她心驚傷痛的是,連他的味道都逐漸淡去,即將消失了。
所以她開始躺在他睡過的大床上,每個晚上緊擁著他蓋過的被子,淚水悄悄地滑落兩頰,幻想著他還沒有離開她。
白天她必須撐下去,還得向所有關心的客人們解釋他的離去是那麼理所當然,對外,她總說他進京趕考去了,因為大丈夫沒有功名何以為家?
她在阿瓜伯他們眼裡看到了由衷的關懷和憂心,他們是否也聽過那些個傳奇本子上的故事,擔心他一旦高中狀元便會被千金小姐招為貴婿?
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他們的眼睛裡閃動著微微的水光,和可疑的同情憐惜?
為了不讓關心她的人擔心,所以她的笑容越發燦爛,幾乎是一時都停不下來地忙得團團轉,一忽兒慇勤換箸,一忽兒熱切斟茶,姜蒜醋碟子更是換過一隻又一隻,包子捧出一籠又一籠,讓他們吃不完的還帶回去給老婆兒子媳婦孫子吃。
她讓所有的人知道她沒事……她會沒事的。
只是當客人都離開後,她明亮的雙眸乍然黯淡,笑容也自動凋謝了。
活像演著一出吃力的獨腳戲,待觀眾走了才能虛脫乏力地跌坐在台上,任戲妝點點褪色斑駁。
「我要振作起來,當作沒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一個知心的過客來了又走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她喃喃自語,「就算是作了一場春夢,春夢醒來後也是無痕跡,從不曾聽過有人因為夢醒了而痛哭著死賴不放。」
他還會再回來十里坡嗎?他可記得野店裡熱呼呼香氣四溢的包子?他可還惦念癡癡守在店裡盼望著他歸來的她?
她捂著小臉,無聲地掉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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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裡擠滿了應試的舉子,鬧烘烘得像到了菜市裡,幾乎每家客棧都被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而來的考生給佔據了。
一時間,有得遇故友而快活慶祝的,有一言不合鬥嘴對罵的,還有那等窮酸的書生不甘餐餐吃饅頭酸菜,嘴巴淡得出鳥來,便四處找人打秋風。
還有呼朋飲伴就在那兒拇戰、聯句,輸的大飲三杯,說好聽是尋風雅,其實是想拚酒。
實秋靜靜地坐在角落的位子,啜飲著一杯狀元紅,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餚卻一點也引不起他的食慾。
他現在最想吃的,還是那雪白細嫩彈牙,內餡香潤鮮美的十里坡鮮肉大包。
誠如他現在最想看到的是那個笑臉慇勤,嬌媚率真的小女人,而不是這堆他怎麼看怎麼討厭的文弱蒼白書生。
若不是龜縮在房裡啃書,連出去曬曬陽光都沒有的白板臉,就是自命風流才子還搽粉的小白臉,再不然便是風吹會搖晃,氣虛得走兩步路就吐一口血的病秧子。
當然也有看起來很正常,吟詩作對起來也煞有介事的書生,但是不知怎地也越看越覺面目可憎,自以為是,根本沒一個順眼的。
他突然好生想念起春風寨裡粗眉大眼、粗聲大氣、粗言快語的一百零九名弟兄們。
實秋意興闌珊地自斟自飲,軒昂的氣勢不減,卻多了一絲掩不住的寂寥。
而那一頭,幾名書生正嘻嘻哈哈地喝酒對詩,灌多了酒顯得臉紅脖子粗的越叫嚷越大聲,極度吵雜不堪。
「我先出上聯,詩句裡必須有花有鳥,誰敢來對?」一個喝多了才剛剛抓完「兔子」的書生打著酒嗝嚷道。
另一個吃得肚皮朝天圓的打著飽嗝,二話不說拍拍胸膛,「我來,你出對子吧!」
「好,來了啊,當心對著啊──」抓兔子書生搖頭晃腦道:「春花枝頭喜鵲鬧,吱喳吱喳吱吱喳。」
「簡單啦!」吃太飽書生抹了抹油膩膩的嘴,「豆花一碗淡出鳥,難吃難吃難難吃。」
「好!」其他人也喝得差不多了,哄然叫好。
實秋瞪著他們,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
這是什麼狗屁?
如果今年的考生都是這等貨色、這般水準,那他隨隨便便用腳趾頭夾筆寫一寫就能撈到今科狀元當了。
「早知道就鼓吹二弟和三弟也來,那麼今科狀元、探花、榜眼定是我們三兄弟的囊中之物!」他不禁大感惋惜。
唉,一想到這一科是要跟這群飯桶比試文章,他真覺得太糟蹋自己的文才了。
別說是他們兄弟三人了,就是春風寨隨便派一個下來──例如王大彪──都可以輕鬆打敗這群人。
他在這頭懊惱可惜,那一頭可是又熱熱鬧鬧對起句來了──
「再來一個啊!」另一名紅臉書生興致勃勃道:「街頭老頭賣饅頭,一邊吆喝一邊走。」
「我來!」一名書生忙嚥下滿嘴的蔥爆鹿肉,「巷尾狗尾在甩尾,一下南邊一下北。」
「對得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