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麼剛巧,在七七之後,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長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麼,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裡,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乾涸,只對每個訪客反覆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裡,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麼呢?既不是女婿身份,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像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湧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麼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曉玉穿著白線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阿嬤很想親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旭萱禮貌說;「我們收禮已經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並沒有立刻離開,還自願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闆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輓聯還在不在。」惜梅指示說。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裡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牆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他在銀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灣,被家裡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後,大哥一直在馮家內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家什麼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麼?」
「分什麼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曉玉又說;「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鍾。」曉玉特別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隻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聽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聽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儘管不相信,但話到心裡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後,竟彷彿是她們當面講給她聽似的。為怕被發現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製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
那晚臨睡前,旭萱才又想起還沒找到縣長的輓聯,但奇怪的,惜梅姨婆並沒向她要,以後也一直沒再提這件事。
*** *** ***
秀裡溪有一條支流穿過鎮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來到西郊低窪帶,先成一淺淺小灘,再消失在土丘中,上丘大塊隆起處是馮家祖墳地。
紹遠事業有成後,把附近地買下來,重整風水並逐一修繕老墳,弄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在晴藍的十月天空下沒有一絲陰森之氣。
才砌好的新墳特別美麗,刻在灰白紋大理石墓碑上紹遠、敏貞名字出自書法家友人之手,雙雙秀澤靈動,映著焚燃冥錢的紅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貞的喪禮日前已在台北舉行過,來的人不亞於紹遠的喪禮,幾乎原班人馬再出動;有幾位爸媽的老友原說流年不利,有忌諱不能來,臨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出現,旭萱姐弟感心極了,只能泣首拜謝再拜謝。
今天敏貞大體移回秀裡故鄉,與人上未久的丈夫合葬,這次陪伴觀禮的只有馮、黃兩家近親,大家心情尚稱平靜,有淚也只默默垂落。
兩個月來歷經父亡和母亡,儘管內心哀痛不已,但親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語,處處充滿溫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謝父母生前做人的成功,死後還能給三個孩子帶來無數護佑和庇蔭。
日影漸漸西斜,該是回鎮上的時間了,長輩們搭汽車,年輕一輩用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