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祝和暢連忙拉走悅眉。「我們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轉過屏風之前,她又回頭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會,她的心跳幾乎停止,而六夫人則是瞬間白了臉色。
*** *** ***
悅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她想來,就來了。
小小的墳墓上沒有任何修飾。這是來討債的早夭孩兒,就算是生在有錢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壞黃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墳頭插上一支市集買來的紅色風車,算是送他的一份見面禮。
不知站了多久,冷風吹得她頭痛,一回頭,就看到九爺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當她撐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暢擔心地看著她。
九爺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天還沒亮就起床,拿著風車,打算趁離開開封之前,一個人到這邊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後面來了?
日頭都出來了,墳前青車露珠滴落,滲進黃土,了無蹤跡。
她的蹤跡落在他的眸子裡,有了方向,她突然覺得累了……
「眉兒,你真的是眉兒嗎?」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
悅眉一震,驚愕地面向來人,那個與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淚看著她。
「你是眉兒沒錯,就算穿了男裝,我也認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見昨日的尖銳霸悍,臉上沒了脂粉,顯出些許憔悴。
悅眉看到山坡下的轎夫和丫鬟,他們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
「我昨日聽家僕說,你問了謝家墓地。」六夫人紅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會來,所以我一早就過來等你……老天保佑,讓我見到了你。」
悅眉抿唇不語,那條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繩子再度緊扯,幾乎將她的心臟給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澀,一股又一股的熱流不可抑遏地衝了上來。
她該恨她的,她該不認她的,她該轉頭就走……可為什麼她就是想好好看著那張已有歲月痕跡的滄桑臉孔?昨日還是那麼地容光煥發、艷若桃李,為何卸了妝、退下紅裙,就像秋風裡殘敗的落花了呢?
「眉兒,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好高興。」六夫人流下眼淚,仍是癡癡地看她。「聽說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裡?」她心頭的繩子又是一扯,脫口就問。
「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們的動靜。我也知道你爹過去了。」六夫人淚流下止。「本來知道你要嫁雲家大少爺,我放心了,可後來……」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麼……」悅眉心緒激動,莫名吼了出來,兩行熱淚也隨之洩下。
「眉兒、眉兒,你是我的女兒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卻又遲疑地縮了手,低聲歎道:「我不配做你的娘親,可是見你長大了,長得這麼好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我好想你……」
悅眉不再看她,仰起了頭,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陽,想將眼淚眨回去,可是蓄積十多年的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流了又流,爬滿了她的臉頰。
「謝謝你來看我。」六夫人亦是淚如雨下,走到墳前,拿指頭輕輕碰了轉動的風車,神色溫柔而憂傷。「也謝謝你來看弟弟。他活了三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很得老爺的疼愛,可一場病……唉。」
未曾謀面的早夭弟弟啊。悅眉握緊拳頭,心痛如絞。既為無緣的幼弟,也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子、再無所依的悲傷婦人。
「祝九爺,麻煩您照顧眉兒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暢趕忙讓了身。「我一定會照顧她。」
「眉兒,娘沒什麼可以給你,這只鐲子你收著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悅眉的手,將一隻青碧帶紅的玉鐲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帶著祈求的神色道:「將來成親了、生孩兒了,捎個信給娘,好嗎?」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推還玉鐲,就緊緊盯住沾上淚水的玉鐲。
六夫人輕歎一聲,抹掉臉上最後的淚痕,收起絲帕,仰起頭,露出極淡極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兒,保重。」
秋風蕭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風吹裙裾,揚起了一陣黃沙,她沒有回頭,坐進了轎子裡,轎夫立即啟程離去。
娘又走了。悅眉抓緊濕冷冰涼的玉鐲,癡愣地望向漸去漸遠的轎子,猶如夢境再現,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兩步。
「娘……」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猛地停下腳步。
那邊是娘的方向,不論她曾帶給她和爹怎樣的傷害,十三年前母女倆早已分道揚鑣,她不該再追的。
心頭的繩子鬆開了,兩端依然連繫著,沒有斷裂,只是鬆了、靈活了,不再扯得那麼緊;她給了娘應有的距離,也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這裡風大,我們也該走了。」祝和暢來到她身邊,出了聲。
「娘……她其實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找個人說話,喃喃地道:「那麼多夫人在爭寵,她得費盡心機生存,本來還可以倚靠兒子出頭,弟弟卻死了……可這是她選擇的路,她要怎樣的生活,就得去面對……」她突然抬起頭。「九爺,你說雲世斌過得好嗎?」
「他?」祝和暢不料她會提到他,望著急欲得到答案的淚眸,只得挑了無關痛癢的字眼。「他布莊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過得好不好。」悅眉截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又道:「我只要自己過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難過,更不想再去怨誰……是啊,我是恨他的無情,他陷害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不原諒就不原諒了,我幹嘛一直記在心裡,好像抱著一顆大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何必過得這麼苦呀?既然活過來了,就要活得快活……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