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原地,任憑羅賓的拳頭不痛不癢地落在身上,就像羅賓的祖父第四任公爵多年前曾同樣地站在原地,任憑剛成孤兒的維爾憤怒地不斷捶打。他不知道除了哭泣還能怎樣,但當時不知何故就是哭不出來。
一如當時的維爾,羅賓不斷攻擊面前屹立不搖的成年男子,直到力氣用盡才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
維爾努力回想片刻前的憤恨。他希望男孩滾開,試著不去在乎,但都沒有用。
這男孩是查理的兒子,想必是走投無路才會溜過家人和僕人的守衛,隻身勇闖黑暗的森林,找尋他放蕩不羈的堂叔。
維爾無法確定男孩迫切需要的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羅賓顯然都期望維爾緹供。
他等羅賓急促的呼吸比較正常後,拉他站起來。「要知道,你不該靠近我。」維爾說。「我會帶壞你,隨便問誰都知道。不信問你的兩位姑姑。」
「她們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竊竊私語。」羅賓低頭凝視磨損的靴子。
「是啊,真受不了。」維爾附和,彎腰拍掉男孩外套上的塵土。男孩抬頭望向他,那對眼睛像極了查理,但稚嫩許多又太容易信賴別人。維爾感到淚水刺痛雙眼。他直起腰,清清喉嚨說:「我正想著不要理她們,我打算前往……布萊頓。」他停頓一下,心想自己是瘋了才會動起那種念頭。但羅賓來找他求助,而羅賓的父親從未令維爾失望,除了這次的死亡。「你想要跟我一起去嗎?」
「去布萊頓?」
「我是那樣說的。」
那雙太過稚嫩輕信的眼睛開始發亮。「皇家行宮是不是在那裡?」
皇家行宮是一座極具東方異國情調的龐大建築,但在身軀龐大的英王喬治四世心目中卻只是一座海邊別墅。
「我上次看時還在。」維爾回答,開始走回大宅。
羅賓立刻跟過去,跑步趕上堂叔的大步伐。「它是不是和圖片上一樣美,維爾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干零一夜》裡的宮殿?」
「我考慮明天一大早出發,」維爾說。「我們越快動身,你就可以越快做出判斷。」
如果由羅賓決定,他們會即刻啟程。如果由羅賓的姑姑和姑丈決定,出發的將只有維爾。但正如維爾在不久後告訴他們的,這件事由不得別人做主。身為羅賓的合法監護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准許就能帶羅賓去布萊頓,甚或孟買。
最後是羅賓平息了反對的聲浪。眾人被咚咚聲引出客廳時,正好看到年幼的公爵拖著旅行皮箱步下寬敞的樓梯,經過廣闊的門廳前往門口。
「看到沒有?」維爾轉向查理的ど妹桃茜,她是反對最久和最激烈的一個。「他等不及要逃走。你們太過悲傷,眼淚、細語、黑紗和喪服使他害怕。所有的東西都是黑的,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因為我高大喧鬧,可以嚇跑怪物。明白嗎?」
無論明不明白,桃茜都讓步了。她一讓步,其他人也不再反對。畢竟只有幾個星期。就算是莫維爾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個星期內就使一個孩子道德敗壞,而至不可挽回。
維爾完全不想敗壞羅竇的道德,因此出發時一心打算在兩星期內把他送回來。
維爾很清楚自己無法像父親般照顧羅賓或任何小孩。他不是好榜樣。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娶妻的打算,所以身邊缺乏女性可以施展溫和的手段以平衡他粗野的作風。他的家人只有他的貼身男僕詹亞契,但亞契的溫柔母性只能媲美難以取悅的豪豬。何況,維爾自牛津畢業後一直居無定所。
簡而言之,那絕非養育孩子之道,尤其是注定要承擔公爵重任的孩子。
儘管如此,幾個星期不知怎地還是延長為一個月,然後又延長一個月。他們從布萊頓北上伯克郡,到白馬峽谷欣賞白堊山壁上的古老蝕刻,從那裡前往巨石陣,再前往西部地區,沿著海岸一路探索走私者的洞穴到英國最西南端的地角。
秋天轉冷成冬天,冬天又回暖成春天。桃茜和其他的親戚在這時紛紛來信,委婉且毫不含蓄地緹醒他:羅賓的教育不能無限期地受到忽視,他的兩個姊姊想念他,他流浪越久就越難收心。
良心告訴維爾,那些話完全正確。羅賓需要一個真正的家庭,一個安穩的家。
雖然分離領他萬分不捨,但把羅賓送回去顯然是正確的做法。隆瀾莊不再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如今桃茜帶著夫婿子女與羅賓的兩個姊姊一同居住在那裡。走廊再度迴響著兒童的歌聲和笑聲︰黑紗、黑邊和全黑喪服已經無視習俗地換成色調較不悲痛的半喪服,這一點即便維爾也不得不稱許。
維爾顯然達成了任務。怪物應該已被嚇跑,因為幾個小時不到,羅賓就和桃茜的兒子,也就是他的表兄弟結為知己,和他們一起捉弄女生。即使道別的時刻來臨,羅賓也並未驚慌。他不但沒有大發脾氣或捶打維爾,反而保證會經常寫信,同時要求他的監護人答應在八月底回來慶祝他的十歲生日,然後就跑去幫忙表兄弟演出艾津科戰役了。
但離開隆瀾莊不到三個星期,距離羅賓的生日還久得很,維爾就飛奔而回。
第六任昂士伍公爵感染了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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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人對白喉並不十分瞭解。對於這種傳染病的精確報告,五年前才首次在法國發表。但為人所知且不容爭辯的是,白喉具有高度的傳染性。
查理的姊妹懇求維爾,她們的夫婿試圖阻止他,但他的身材比他們高大,而且在盛怒之中,就算千軍萬馬也阻擋不了他。
他衝上主樓梯,奔過走廊,進入病房,趕走護士,鎖上房門,然後坐在床邊,握住羅賓虛弱的小手。
「沒事了,羅賓。」他說。「我來了,我會替你戰鬥。放手交給我吧,聽到沒有,孩子?甩開這可惡的病魔,讓我與它纏鬥。我做得到,孩子,你知道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