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喝醉」這檔事在酒吧並不是什麼新聞,但是身為酒保外加服務人員的他,再怎麼不以為然也得上前去關心一下。
舒正尋走到那女人身旁,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小姐?」
不過,對方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醉死了嗎?」
男人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他回頭,是張義睿。他是這裡的另一名酒保。
「顯然是。」
舒正尋聳聳肩,更靠近了那女人。
「還好她沒吐。」對方吁了一口氣。
「你要知道,」他回頭瞥了張義睿一眼。「有些事情只要一說出口,就會馬上破功。」
張義睿揚眉笑了一聲,搖搖頭。
「放著讓她睡好了,等要打烊再想辦法叫醒她就好。」說完,轉身走回吧檯內。
舒正尋無法不去注意那散落一地的碎杯。
他先清掃了一下周圍,拖幹了那攤灑在地上的威士忌,最後才想辦法將那醉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女人移到吧檯前。
讓一個喝醉的女人獨自睡在角落總是不太妥,至少他是這麼認為。所以,他讓她趴在吧檯上沉睡。
而剛才那根抽了一半的紙煙,早已經熄滅。
「你讓她這樣趴著,不怕她會從高腳椅上摔下去嗎?」張義睿皺眉,看著那女人熟睡的側臉。
「這不是剛好?摔下去她應該就會醒了。」
舒正尋笑了一笑,從煙盒裡再取出一根,點燃。
「啊,原來這才是你的動機。」
「總比讓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汽車旅館好吧?」
「也是。」
張義睿馬虎應了一句,轉頭繼續和幾位熟客閒聊。
舒正尋則是盯著那女人的髮絲,發愣。
杯子被打破之前,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想得出神,但是他到底回憶了哪些事?他現在卻想不起來。
似乎是什麼重要的事。
也好像是不怎麼值得關心的蒜皮雞毛……
「嗯……」
眼前的女人忽然嗯啊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隨即,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舒正尋雖然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但他還聽得出來這女人說的是英文。
用英文說夢話?
莫非這女人是從國外回來的……
還來不及思考這個答案的可能性,那女人又說了一句。
接下來這句舒正尋就聽得懂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聽得出來她正在用英文咒罵某個傢伙。
罵得很用力,也罵得很清晰。
「應該是在罵哪個負心的男人。」
顯然張義睿也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該這麼主觀,搞不好她愛的是女人。」舒正尋笑看他一眼,熄了手上的煙。
「說到這個,不是我要說你遜,」張義睿裝模作樣地擺起姿態。「干了十年的酒保,我閱人無數,這個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愛的是男人,而且絕對是死心塌地的那一種。」
「你改行當算命的好了。」
「不好不好,當算命師收入太不穩定了,我還得養家活口。」
說得跟真的一樣。
舒正尋嗤笑了一聲,決定不和他繼續鬼扯下去,否則最後這傢伙可能會鼓勵自己去當護士也說不定。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後,徐芷歆才緩緩張開雙眼。
會醒來是因為有一隻該死的蚊子在她耳邊盤旋,以及那只被自己睡麻的左手臂。
她撐起身子,除了頭痛、手麻、腳酸,還有腰快斷掉之外,她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
不過……這裡是哪裡?
對了,她跑到酒吧去喝酒,似乎還喝了不少。她花三秒想起這件事。
然後呢?
她環視一下周圍──酒吧裡空無一人。
不會吧?難道他們就這樣把她鎖在店裡頭?這未免也太「親切」了一點。就算怕她被陌生人帶走也不需要把她反鎖起來……
忽然,她瞥見吧檯內的一抹身影。
她認得他,那是其中一位酒保。
他坐臥在吧檯裡,背倚著酒櫃,雙目緊閉著,似乎是睡著了。
「那個……」徐芷歆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叫醒他。
她瞥了手錶一眼,已經將近早上六點。
難道他就在那裡顧著自己一整晚?他大可用一桶水澆醒她,叫她起床結帳。
瞬間,有一種內疚的感覺浮上她的心頭。
她盯著對方的睡臉好一會兒,微弱的光線並沒有模糊了他那副極具立體感的五官。
他有一對漂亮的眉毛,直挺的鼻樑,清秀的唇瓣,可惜看不到他的眼神,她打賭他一定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有多久了呢?
她已經有多久沒這樣好好地看著一個人?
這麼多年以來,她的眼裡只有數據。她一直都在看著數字、看著細胞、看著化學式。
最後,她決定不叫醒他。
她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擺在吧檯的桌面上,然後披上她那件薄外套,轉身走出酒吧。
開門聲驚醒了舒正尋。
他對開門的聲音總是異常敏感。即使是播放著重金屬搖滾樂,他照樣可以睡得很香甜,連砂石車的喇叭聲也吵不醒他。
唯獨這種細微的聲音,哪怕是只有螞蟻才聽得見,也可以輕易讓他從睡夢中醒過來。
舒正尋從地板上站起。
喝醉酒的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吧檯上的八張千元鈔。
八張?
他拿起收銀機旁那張唯一未結帳的酒單。
──五杯橙花。
總共九百六,她卻付了八千元。
這八千元,是因為她失戀,所以自暴自棄隨便灑錢?還是因為他陪她「睡」了一夜?
如果是前者,未免也給得太多。
但若是後者的話,那他就要嫌她付得太少了。
罷了。不管她付這八千元的理由是什麼,這八千元都不是她該付的。
舒正尋收下了那幾張千元鈔,將理應找還給她的七千零四十元壓在一旁。下次見到她的話,再交還給她吧。
但前題是,得要他認得出她來才行。
那已經是春天時的事了。
舒正尋在某個傍晚醒來的時候,想起了這件事。
算一算,已經有兩、三個月之久了。
事實上他很難忘記那件事。因為那七千零四十元一直擺在收銀機旁,每一天都在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