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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頁

 

  我在常德公寓裡獨自坐到天黑。走出來時,只見萬家燈火,恍如夢境。誰又知道什麼是夢,什麼才是真實呢?

  剛回到家,子俊的電話已經追過來:「錦盒,你到哪裡去了?」

  「沒去哪裡,就在街上隨便走走散心。」我這樣敷衍他的時候,心中有很深的抱歉和疏離感。可是不如此,又做何回答呢?對他講「時間大神」?那是一個太大的驚異。以子俊的理解力,會視我的說法為天方夜譚,甚至保不定還會扭送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的。

  子俊說:「要不要我現在過來看你?」

  「不要,人家會以為我們同居了。」

  子俊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錦盒,我們就真是同居,也是非常正常的。現在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所以說我不是現代人。」我溫和地說,「子俊,你不是總說我不食人間煙火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子俊最後這樣說。

  於是我心安理得地拔掉電話插頭,開始蒙頭大睡。

  每次使用過時間大神,我都會有頗長一段時間的震盪,宛如坐船。

  船蕩漾在煙水蒼茫間。

  仍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

  是一艘小船,除了艄公外,只坐著兩個人——哦不,三個。因為坐在船頭年紀稍長的那位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小女童。那女孩大大的眼睛,嘴唇緊抿,神情間有種似曾相識的熟稔。

  對手的女子臉容清麗,神色憂戚,彷彿有不能開解的難關。

  再後面就是艄公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槳。

  然而我呢?我在哪裡?

  這小小的船,這船上轉側惟艱的幾個人,哪裡插得下我的位置?我站在哪裡看到的這一切?那老老小小的三代女人,那悠閒的艄公,他們為什麼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我又為什麼會置身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場景中?

  這時候那不足三歲的女童忽然回過頭來,與我眼光相撞時,詭異地一笑。宛如有一柄劍驀地刺入心中,我霍然明白,我見到了外婆。我在做夢。借助時間大神未能去到的地方,居然在自己的夢中抵達了。

  我終於看到已經做了外婆卻仍然年輕風韻猶存的外婆,抱在她懷中的那個大眼睛小囡,是我麼?

  一望可知,這是一艘租來的觀光小船,岸邊高樓林立,讓我清楚地判斷出這水便是黃浦江,是在外灘一帶,多少年後,那邊將豎起一座舉世聞名的建築——東方之珠。

  外婆如此風雅,竟然曉得租一艘小船來做談判之所。載沉載浮間,人的心反而會沉靜下來,大概是不會開仗的;又或者,外婆做一個賭,如果那賀小姐不答應退出,外婆便將她推至水中,埋屍江底?

  我在夢中笑起來,原來那憂鬱的女子,便是賀乘龍了。

  本來以為天下所有的情婦都是一般嘴臉:妖艷,邪氣,說話媚聲拿調,穿著暴露花俏,喜歡吊著眉梢用眼角看人——然而全不是那樣。賀乘龍小姐高大健美,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職業裝,微笑可人,聲線低沉,她將一隻手搭在船舷上,側首望向江面,眉宇間略略露出幾分彷徨,千回百轉,我見猶憐。

  那個時代的職業女性,比今天的所謂白領更具韻味。

  我暗暗喝一聲采,老爸的眼光不錯,我是男人,我也選她。她的確比我母親更加精彩出色。

  夢中的我臉孔圓圓的像個洋娃娃,被抱在外婆懷中,大眼睛一眨一眨望住賀小姐,大概也是被美色所吸引吧?我更加微笑,嘿,三歲時我已經懂得鑒貌辨色。

  那賀乘龍回望我的眼神哀惋而無奈,她最後說:「外婆,我答應,為了這小天使,我不會再介入你們的家庭。」

  天使。沈曹回憶二十多年前對他布道的白衣神秘女子時也曾這樣形容過我。

  夢中的我,三歲;而借時間大神回到那個時代的我卻已近三十歲。兩個我,咫尺天涯。一個在我夢中,另一個,在時間大神的掌控下。三個我,到底哪個才是本尊哪個是變身?

  神話裡美猴王七十二變,不知與這是否異曲同工。

  三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一齊望著賀乘龍,滿心無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低頭,卻是所有的女人都擅長忍耐。

  慢著,賀乘龍,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

  心裡一驚,也便醒了過來。而夢境歷歷在目。為什麼我會知道她叫賀乘龍?剛才夢到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夢?

  我按捺不住,撥一個電話回蘇州家裡,越急越出錯,按了半天鍵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才想起昨晚睡前特意把插銷拔掉的。定一定神,接好插頭,終於聽到彼端傳來老媽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明顯是剛剛醒來。隔著長長電話線,我彷彿已經看到她睡眼的惺忪。

  「阿錦,是你呀,怎麼這麼早來電話?回上海後還習慣麼?」

  我顧不得寒暄,急著問:「媽,那個女人叫什麼?」

  「什麼那個女人?你這丫頭,講話老是沒頭沒腦的,哪個女人呀?」

  「就是和爸爸有過一腿的那個上海第三者呀。」

  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

  「什麼一腿兩腿的,你嘴裡胡說些什麼。」聽媽媽的語氣,似乎頗後悔跟我說了往事,「怎麼你還記得呀?」

  「那個女人,是不是叫賀乘龍?」

  「是呀,你怎麼知道?」

  我呆住。我怎麼知道?我夢到的。夢中,那個女人說她叫賀乘龍。可是,那真的是做夢嗎?或者,是小時候的記憶迴光返照?或者,是外婆靈魂托夢完成我再見她的心願?又或者,是時間大神的余作用未消?

  然而還有後文——媽媽吞吞吐吐地說:「那個賀乘龍,她又出現了。」

  「又出現了?什麼意思?」

  「她打電話給你爸爸,說要來蘇州,想見見你爸。」

  「見面?」我愣了一下,接著勸慰母親,「他們倆加起來都快一百歲了,見了面又能怎樣?也不過是想說說心裡話罷了。難道女兒都三十了他們還要鬧離婚不成?何況就算離婚,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已經和爸過了大半輩子了,趁機可以換個活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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