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尋找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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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你這孩子,胡說八道。」媽媽就是這點可愛,經了半個世紀的滄桑,偶爾還會做小兒女狀撒嬌發嗔。

  我繼續巧舌如簧:「要來的躲不過,躲過的不是禍。媽,他們也忍了好多年了,想見面,你就讓他們見一下吧。既然爸爸能把這話告訴你,就是心底坦蕩,不想瞞著你。依我說,你不如乾脆請那位賀女士到家裡來,把她當成一位家庭的朋友好好接待,反而沒什麼事會發生。越是藏著躲著如臨大敵的,越反而會生出事來。這種時候,爸爸心裡肯定是有些動盪的,你可要自己拿準主意,小心處理了。」

  「也只得這樣了。」媽媽無奈地說,聲音裡滿是淒惶無助。這一生,真正令她緊張的,也就是這個家吧?爸爸一次又一次讓她倉惶緊張,算不算一種辜負呢?

  掛斷電話,我半天都不能還神。這件事越來越不對,時間大神遠遠沒有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那是一種可怕的發明,它可以將過去未來真實和虛假完全顛倒過來,讓人迷失在時間的叢林裡,不能自已。而且,冥冥之中,它似乎在左右我們的情感,改變生活的軌跡,雖然它是由人類發明,可是它對於人類所起到潛移默化的能力,竟是我們無可逆料不能阻擋的……

  我終於重新抓起電話,撥給沈曹……

  電話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回應我的卻始終是冷漠的電話留言:「這裡是沈曹的家……」

  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和沈曹其實是這樣的陌生,一旦他關掉手機,我便再也沒有辦法找到他。

  所有的疑慮都壓在了心底。我不敢再去招惹時間大神,也刻意地迴避與子俊見面。我不想在沈曹失蹤的情況下和子俊修復舊好,那樣對他們兩個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相當地不公平。

  我不能在這種情緒下做出任何判斷。

  一次又一次地獨自探訪常德公寓,打掃房間,給水仙花換水,坐在沙發上聽一會兒音樂,甚至學會了抽煙——是照著沈曹留下來的煙蒂的牌子買的。

  雖然沒有見沈曹,可是他的痕跡無處不在。

  我也終於回公司上班。

  在蘇州呆了幾天,已經生了厭工情緒,再回到工作崗位上,只覺漫漫長日苦不堪捱。上頭交下來的工作,直做到午飯時間還不能交差。

  阿陳於是有話說:「做人要知足,每天在冷氣房裡坐八小時就有薪水可算,還要唉聲歎氣的話,只怕天老爺也嫌你囉嗦。」他說話的口吻就好像他就是天老爺了,至少也是在替天行道,一副聖人智者的腔調,只差沒在額頭上鑿四個字:永遠正確。

  不過話說回來,工作管工作,情緒管情緒,我是不應該把八小時以外的喜怒哀樂帶到上班時間來暈染的。

  因此我低下頭說:「對不起,我馬上做好。」

  阿陳對我的柔順很滿意,或者說是對他自己的訓誡如此奏效很滿意,於是越發用告解的口吻滔滔不絕地說教起來,並且老調重彈地又批評起我的白襯衫來,似乎我從頭到腳無一是處,簡直就不配做一個女人。

  我終於忍不住:「陳經理,如果你再一直這樣說下去的話,我只怕做到下班時間也做不好了。」

  阿陳的臉瞬間充血,變成豬肝色。

  我覺得快意,早就應該叫他住嘴的。

  一個可以輕易言敗的人

  但是阿陳不是一個可以輕易言敗的人,他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忽然一扭脖子,咬牙切齒地說:「顧錦盒,別以為你攀了高枝,搭上沈曹,就可以狗仗人勢,三分顏色開染坊了,姓沈的早就另結新歡了,未必還肯罩你!」

  這已經跡近污辱了,我忍無可忍,暴喝:「我不需要任何人罩!」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抬起頭來,他們習慣了我的逆來順受,大概沒有料到兔子急了真會有咬人的時候,臉上紛紛露出吃驚和好奇的神色。

  我受夠了,忽然間,我覺得這一切是這樣的無聊,阿陳的見風使舵,同事的幸災樂禍,我自己的隱忍含糊,都讓我覺得再一分鐘也不能忍下去。我摔出手中的檔案,一字一句地宣佈:「我辭職。凡是沈曹勢力範圍,我絕不涉足。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眾目睽睽下,我拂袖而出——這樣的任性,一生能有幾次呢?

  坐在電梯裡的時候我恨恨地想,如果借助時間大神去到三十多年前,阿陳初出生的時辰,我扮個護士進去嬰兒室,掐住他的脖子猛一用力,或者這個人便從此消失。

  忽然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豈非有點雷同美國大片《終結者》中的橋段?

  我獨自在電梯裡「嘿嘿」冷笑起來。

  但是一來到常德公寓,我的眼淚便垂下來。

  沈曹另結新歡?難怪辦公室裡每個人見到我都是那麼一副怪怪的表情。開始還以為是我多疑,然而連實習小女生們也滿臉好奇,對著我不住打量並竊竊私語,原來在她們心目中,我已成了沈曹昨日黃花的舊愛。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沈曹,他並沒有在我身邊,反而雪上加霜地使我更立於無援之地。

  我撫摸著時間大神的指針,猶豫著要不要再借用一次——不不,當然不是三十年前的醫院嬰兒科,想一想還可以,真要殺人害命我還沒那膽子,況且阿陳那種人,並不能傷我那麼深,也就自然不會讓我恨得那麼切——我想見的,仍然是張愛玲。

  張愛玲愛上的胡蘭成,曾是一個聲名狼藉卻偏偏才俊風流的多情種子。他追求她,卻又背叛她,終於使她寫下了那封哀艷淒絕的斷交信: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那封信,寫於一九四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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