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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頁

 

  多爾袞忽覺一陣心悸,「咳」地一聲,拔腳便走。

  莊妃眼睜睜看著他離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於風中站成了一尊鹽柱。

  兩個人用了十年的時間才重新拉近的距離,在忽然之間又重新拉遠了,遠到了生死邊緣,就是銀河鵲橋,也無法讓他們再走到一起。

  多爾袞終於見到了綺蕾。

  這一次的見面遠比他想像中的容易。因為綺蕾已經不再是那個受寵的靜妃,而變成了掖庭碾房中一個戴罪的賤人。雖然大妃無法照著自己的意願將她挖眼剜舌,但還是將她削去封號,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許她死去,可是哲哲也無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著。

  多爾袞在碾房裡找到了綺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蒼白無力,奄奄一息,只有一個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說,監視她。婆子稟報多爾袞,娘娘說了,一不許綺蕾尋死,二要她準時服藥,其餘都不理論。

  多爾袞看到了旁邊的藥碗,也看到了丟棄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見光的粗米粥並幾根鹹菜。他的心再一次牽疼了,這桃花一樣的女子哦,他怎麼可以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受此荼毒呢?從一開始,從她走進王府那天起,他就該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讓她走出他的視線。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樣虛弱,那樣蒼白,彷彿又回到了她初進睿親王府的那會兒。他懷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臉頰的髮絲,忽然間,情動於衷,將稱王稱雄之念盡拋腦後,毅然道:「我們走。我帶你出宮去,遠走高飛。」

  綺蕾微微一震,睜開眼來,她看著多爾袞,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裡,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許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經轉瞬即逝,她說:「不,我不走。」

  「不走?」多爾袞驚愕,「你在這裡只有等死,你已經沒機會了,既沒有機會得寵,也沒有機會行刺,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呢?舂米?洗衣?我不會眼看著你做這些賤役的。我的福晉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福晉死了?」綺蕾一震,眼圈瞬間泛紅。她在睿親王府養病一年,又曾認王妃為義母,雖不親密,畢竟感戴她眷顧之恩,睿親王妃,那是一個多麼單純熱情的女人,如今無辜喪命,必與自己有關的吧?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晉,是怎麼死的?」

  然而多爾袞並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彷彿抱著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晉之死帶給他的震盪遠遠比他自己想像得要強烈得多,那是比傷逝更加深沉的一種灰飛煙滅的淒涼之感。宮廷裡的勾心鬥角,沙場上的硝煙瀰漫,多少年來,他面對的是雙重的征戰,提頭飲血,九死一生,他已經太累了。如今,看著懷中這個傷痕纍纍的女子,這謝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護她,珍惜她,為她擋風遮雨,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萎敗,零落成泥。

  遠走高飛。這個念頭一旦泛起,就燃燒得如此熾烈。為了她,他願意放棄一切,帶著她遠離人群,去過平靜的日子。榮華富貴和無限江山盡可拋擲,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極斗了這許多年,沒有一次勝他,卻白白犧牲了福晉,這也許是天意。我不能再讓你犧牲,綺蕾,跟我走吧,我們恩也罷了,仇也罷了,什麼都不理,出宮去。天涯海角,我會保護你。」

  綺蕾閉上眼睛。恩也罷了,仇也罷了,出宮去。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睜開眼睛,宣誓一樣地重複著:「十四爺,對不起,我哪兒也不去。」

  「你……」多爾袞大驚。他是一個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無畏的;他同時是一個貝勒,汗位的真正繼承人。但是,如今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願做一個普通的男人,擁有一個自己的女人,攜著她,伴著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織,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平淡無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絕他!

  「我不走。」綺蕾堅持,「我不會死,也不會走,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他實踐諾言。」

  諾言?多爾袞要想一想才明白綺蕾說的是什麼。皇太極曾經允諾她,不對察哈爾發動一兵一卒,秋毫無犯,以德懷之。她仍然記著這句誓言,在度過由失子之痛而帶來的短暫瘋狂之後,她已經又恢復了她的理智和隱忍,同樣地,也恢復了她對自己族人的摯愛與關懷。如果她死了,以皇太極的個性,一定會遷怒察哈爾,大開殺戒;相反,只要綺蕾活著,就有一線希望勸得皇太極回心,遵守承諾。為了察哈爾十萬部民,她不能走,甚至不能死。她必須活著,活在四面楚歌的深宮,活在恥辱陰暗的掖庭,再艱難再委屈再痛苦,也必須活著!

  這是一個真正高貴的女人,她比哲哲,比大玉兒,都更加宅心仁厚,悲天憫人,也更配得上鳳冠霞帔,母儀天下。她的心裡,只有族人,沒有自己。

  然而她惟一的錯,也正是心懷天下,卻獨獨沒有自己。

  她太高貴,太冷淡,也太完美了。

  多爾袞深吸一口氣,覺得失望,也覺得歎服。在他的心中,原本一直存著一線希望,暗暗以為綺蕾的行刺多少是為了他,而綺蕾的心裡也是有他的。然而現在他知道,他錯了,他的愛情與承諾,再一次像輕煙飄進風裡,散去無痕。

  當兒女之情淡去,知己之義便油然而生。英雄的惺惺相惜是比男女間的憐愛追求更加可貴的,他更緊地擁抱著綺蕾,他對這女子的愛意在這一刻已經昇華至超越生死的境地,他不僅僅是愛慕她,同情她,而更是敬佩多過欣賞,是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與壯烈,慨然道:「好吧,你放心,如果你要察哈爾的人活得好,我就一定要他們連一根汗毛也不掉。就算大汗要違誓,我也一定幫你勸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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