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書身為六部尚書之一,是他的領頭上司,也是左丞相一手提拔上來的門生,等於是他的牢頭。
在宮裡時,時時有人注意著他的舉動,深怕當年那個幼年早慧的七皇子會博得過多君上的歡心,被選為儲君。沒想到出了宮,他一樣被人監視著,不得自由。
站在阮江畔,看著那滔滔江水,隱秀頓覺悲哀。當初還以為出了宮後,總該能多喘幾口大氣的,結果還是只能悶著氣,無法自在呼吸。那麼辛苦地忙著眼前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皇子看起來十分不適,前些日子的風寒尚未痊癒嗎?」巡視了一段疏浚工事後,工部尚書銳利地看著隱秀蒼白冒汗的臉龐。
先前服下的藥十分傷身,隱秀有點承受不住,因此高瘦的身軀微微踉蹌。他讓一名侍從攙扶著他,聲音虛弱地說:「我不打緊。周大人,快秋天了,疏浚的工程得趕在汛期來臨前做好才行,進度已經有點延誤了。」
周尚書仔細地觀察隱秀一番,確定他並非裝病後,才道:「確實是稍微延誤了。可是皇子的貴體也得珍重才行,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官邸休息吧。」
隱秀抖著唇,勉強笑道:「不敢。父皇素來重視阮江的疏浚,隱秀即使冒死,也必須趕緊監督工人將疏浚築堤的工事完成。只是……」
「只是如何?」周尚書追著問,似想窺看隱秀是否藏有異心。
隱秀虛弱地歎了口氣。「只是隱秀心有餘而力不殆,可恨、可恨……」
「皇子何出此言?」
隱秀眼角隱約冒出淚來,嘴角卻仍勉強地微笑著。「這……也罷。隱秀本該鞠躬盡瘁,但這半年來,隱秀自知那麼多工事能勉強算是順利的完成,全多虧了周尚書您的大力幫忙,若單憑隱秀一人,以我這孱弱之軀……咳咳、咳咳咳……」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彷彿要咳出心、咳出肺一般。
侍從連忙為他拍背順氣,舞弄半天,隱秀才漸漸順過氣來;他中氣不足,聲音瘖啞道:「我想為父皇分憂啊……」說著,他紅了眼眶,悲痛得彷彿真心真意。
連周尚書都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道:「皇子請勿憂心,還請多加珍重,以免君上擔憂。」
隱秀虛弱到必須倚靠在侍從的身上才站得住,他勉強道:「還望周尚書千萬別將我這病況向我父皇提起,只要隱秀能力許可,在不耽誤家國大事的前提下,隱秀萬不敢推辭……咳……」說罷,他兩袖掩面,掩住奪眶的淚水。
周尚書一時啞口無言,只能諾諾回應。
而在雙袖掩面之下,隱秀無聲長歎。唉,作戲作到這地步,也該放過他了吧。畢竟,像他這樣一個既忠於君上又病體危弱的皇子,能在朝堂之爭上起什麼作用?即使當個低不成、高不就的大司空,佔了個肥缺,但實際上這職位對國家政策的影響力卻相當有限。與其擔心他,不如還是多注意東宮那邊的動作吧。
半晌,周尚書終於道:「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這河道疏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水工局預測今年秋天汛期會較晚發生,延誤個一、兩天,也還在容許的範圍。我會向君上呈報這件事的。」
隱秀半掩著臉,仍然很虛弱地看著周尚書。「隱秀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有勞周尚書了。」順利騙過這個牢頭了嗎?隱秀不敢不謹慎些。他知道他還有戲得演。
稍晚,他被侍從攙回司空府官邸。他很謹慎,直到四下無人,才容許自己稍稍放鬆。服下那傷身不救命的藥,確實使他元氣大傷。
躺在床上入睡前,隱秀不由得悲傷地微笑起來。前些日子,他已經遣走跟在他身邊一年餘的月兔,饋贈了一筆財物,讓他回鄉去了。為了避免讓身邊近侍太過熟悉他的一切,有朝一日可能會背叛他,他身邊從來不留人。
這是不得已的選擇。長年以來,身旁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是不曾感到孤單,只是身不由己時,就連想要感覺孤單,竟也是一份奢侈了。
掌中緊緊握著一塊圓潤的玉石,一張天真的圓圓臉蛋隱約浮上心頭。
想起了宮裡的某個人……不知她可還會迷路?不知她已經如願地從小宮女晉陞成大宮女了嗎?不知她是否仍信守承諾,還妥善地藏著他的秘密7
不知她……還記得他否?
未出宮前,他沒想到這半年來,他度日如年,竟比在宮中時更加拘束。
*** *** ***
半年半長不短,可以改變很多事,但也可以什麼事情都不改變,比方說——
「福氣那丫頭又跑到哪裡去了?主子找她呢。」雲蘆宮中,春雪壓低聲音詢問其他的宮女。
由於福氣對「春燕」這名字仍然無法立即反應,到最後,連主子也不再硬要叫她春燕了。
臨秋時節,宮女們正忙著將輕薄的夏日窗紗換成秋日用的綢紗,聽見春雪這一問,已經調任到公主身邊擔任梳妝丫頭的春梅輕聲道:「先前主子不是叫她去四公主那兒跑腿?」
春雪低聲說:「那是大半天以前的事了吧,荻雪宮又不遠,早該回來啦。」
「呃……那肯定是……」春梅苦笑一聲。
春雪歎了口氣。「又迷路啦。」
兩人無奈地相顱一眼。
「主子那邊怎麼辦?」春梅問。
春雪搖搖頭。「算啦,其實公主也早猜到那丫頭八成又找不到路回來啦。不過是隨口問問,確認一下而已。」
春梅這才鬆了口氣地笑道:「這福氣呀……沒看過這麼傻氣的人呢。」
是了,福氣還是個小宮女。半年時間在她身上,並沒有產生太大的改變。
她還是一樣常迷路。而此時,她人就在……
「咦……」在宮廊裡繞了好幾圈後,福氣這才在一個小亭子裡停下來面對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那就是——「不會吧?我又……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