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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后崩,冊謚慈寧,入葬皇陵,舉國同吊。君王衰服為大行慈寧皇太后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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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她……」彤筆閣的石室裡,福氣看著二十年前有關夏妃之死的相關記載。
當時擔任女史的人並非四哥南風,而是另有其人;也許是家族裡的某個女性親屬,但是由於女史不署名,因此連福氣也不確定當時的女史是誰。
日前她無意中檢閱到過去的記載,將所有線索拼拼湊湊之後,得出了結論。這才終於明白,何以無罪的惠昭皇后會遭到廢黜,何以隱秀曾要求她別再討論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災過後,由於太后崩逝,東宮虛懸,讓原本早該回到封地的眾皇子們紛紛留在王都裡,隱秀也不能例外。
朝廷裡,上從君王,下至百官,紛紛換上白色的喪服。後宮裡,后妃與皇子公主們也依禮服喪。讓原本就有些鬼影幢幢的深宮內院,在即將來臨的冬日前夕,更添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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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第一場初雪選在深夜裡無聲地落下。
清晨醒來時,屋簷上已經覆蓋了淺淺一層薄雪,光禿的柳枝叢上也一夕白髮。福氣推開彤筆閣的窗子,突然覺得這宮裡是如此地幽寂。
大地一片白茫茫,宮女冬、服也白茫茫,服喪期問,喪服也白茫茫。
誰能料得到這一片潔白的雪世界,揭開冰雪,底下,是不堪的泥濘。
噫,大清早是誰踏著泥濘朝彤筆閣走來?
福氣突然覺得臉上沒戴紗巾,感覺好赤裸。她連忙離開窗子,眼神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又悄悄探出頭去,剛好看見隱秀遠去的背影,胸口一陣哽息。
這麼早就起來散步?她想他或許又一夜沒睡吧。
稍晚,樓然端來盥洗用的熱水時,就見到福氣打開了窗子往外看,寒意不斷湧入閣樓裡。
她先將熱水放在架子上,隨後走向窗邊,將窗子關起來。「窗戶開這麼大,不怕著涼?」
福氣散發坐在床上,看著樓然忙進忙出,身手俐落,忍不住使她想起自己十三歲初入宮當宮女時的糗態。當時她真的很笨拙,還常迷路,幸好有隱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著他。他不在宮裡時,她想念他;當他人在宮裡了,她只會更加想念。當一個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另一個人時,她還能做什麼正事?
「發什麼呆?大人。」樓然來回抹過了一遍桌子,淨了手,回到福氣身邊,順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開始幫她梳發。
「樓然,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宣講嗎?」一般官員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後宮當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著休假?
「您身體不舒服嗎?」雖然樓然使用了敬稱,但是福氣還是覺得她的口吻不像宮女,倒像是她的姊姊。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髮梢。「沒有……只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夠暖,可以緩一點等春天時再去。」樓然一邊梳發,一邊建議。
「可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夠寫,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這時代中的史實才行。
梳發的手一頓,樓然突然反問:「記下來了,又如何?」
「記下史實,給後世人來看。」福氣從小接受父兄的史觀,她相信歷史必須留給後世人以為見證。這是史官秉筆直書,不隱善惡的職責所在。
「倘若後世人見到了,又怎麼樣?」樓然又問。
福氣有點訝異。從來都是她問樓然,不是樓然問她。她跟在南風身邊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脈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為這是樓然不輕易問出的問題,福氣很鄭重地回答:「東土李唐有個太宗皇帝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每一天都有許多事情發生,我們記下這些事,讓後世人知道,我們心中判定是非的標準;有朝一日,當問題重複出現,後世的人會知道前代人怎麼看待相同的事件。」
樓然當然聽過這些論調,然而——「照這樣講,後世的人們都應該記取了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對,那為什麼歷史上還是一再發生戰爭、一再出現昏君、一再重複前人所犯過的錯?」大一統的天朝並非西土大陸上第一個存在的大國,過去也有不少朝代在這塊土地上扎根過,但終究免不了被後世人取代。
福氣一時間被這犀利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心頭只冒出一個想法:樓然果然不能跟別人說話,儘管她相貌平凡,但一開口就會被識破她絕非一名普通的宮女。
「記下信史固然重要,」樓然看著仍是一臉稚氣的福氣,想起南風對這個妹妹的牽掛,她說:「然而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才對。因為史書是寫給後世人看的,永遠都是後見之明,但是人卻活在當下。」她目光轉柔地看著福氣說:「您知道嗎?大人,您昨晚雖然晚睡,但是依然說了夢話。」
福氣還在思考樓然那令人震驚的言論,突然被這麼一點,她眨了眨眼,臉微微沈下。「我又說了夢話?」
「兩個字。」樓然說。
福氣沒再問是哪兩個字。
但樓然還是盡責地重述了一遍。「那兩個字是『隱秀』。」
趁著她還頭昏腦脹之際,樓然給出最後一擊。「一如您過去六年來,每次作夢時一樣,前任女史大人特別要我提醒您,人應該活在當下。」
「是嗎?是南風說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領悟。」樓然說:「至於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筆閣已經六年了,或許可以開始考慮一下剛剛說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