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形如蒙古包的禮堂,搭置在「等待太陽」頂樓之上的天台,旅店遵照夏萬鳴老先生的遺囑,請專人設計,使用夏萬鳴老先生的彩色巨幅畫像為主體,涵蓋整個空間,讓所有來參加告別式的人身處「夏萬鳴世界」,仰頭一望,是和藹頑皮的老先生笑臉,左右是老先生撐起「等待太陽」過半世紀輝煌歷史的雙臂,前方——老先生最疼愛的孫女正坐在他寬大胸懷裡,彈奏他最愛的貝多芬。
她每彈一個音,他的下巴便抬高一點,微慢地、陶醉地努動。她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君臨天下的模樣——遲到了,竟敢如此放肆張狂!真是痞子、無賴、厚臉皮。她可不是在彈奏迎接他的主題曲!
《第五號鋼琴協奏曲》——好曲子!「你爺爺會含笑九泉的。」皇夏生扯動嘴角,聆賞地微合雙眼。
老傢伙愛高調,死了還搞這一套,遺囑交代:骨灰分三部分,一部分上太空,先來個太空葬,再來個深海葬,上完太空下過深海,剩下的要製成一顆大鑽石鑲嵌在旅店頂樓之上,並於此舉行像樣的告別式,前來參與的家族團體代表無須致哀地掉淚,只須追思地為他獻上一小段貝多芬。
這簡直像場貴族在自家沙龍辦的mini concert,壓軸由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女——夏可虹小姐彈奏降E大調第五號鋼琴協奏曲三個樂章,做完整結束。
「會不會弄得太歡樂了?」皇宇穹低聲喃語,坐在最後一排,更能看清現場景況。他幾乎要誤以為這場面是皇夏生搞出來的,如果不是見到穿著與皇夏生有得拚的夏可虹,他會認定那個出了電梯、過了廊彎後莫名消失的皇夏生,準是這場「別出心裁」告別式的幕後黑手。
「我本來要幫她伴奏。」鄰座的男子語調幽沈地說著。「不過,看到她誇張的酒紅禮服,我打消了原本的規劃。這可是告別式,沒必要弄個『雙』鋼琴歡樂聯彈……」
皇宇穹微偏臉龐,看一眼男子。他記得他是夏萬鳴老先生的孫子——夏可虹的堂兄——夏初晨。
「祖父胡搞就算了,我可不記得他遺囑寫過要人穿紅穿綠插花來『慶祝』他嗝屁……」此人大概氣瘋了,講起話來不揀文雅。
「抱歉。」皇宇穹說了句,完全能體會夏初晨的感受——皇夏生不也是一個穿紅穿綠插花來的問題人物。
「這不關你的事。」夏初晨聽見皇宇穹說抱歉,趕忙抓牢渙散的思緒,道:「皇先生稍早為我祖父彈奏的那一段Eroica第二樂章,我很感謝——」
「Erotica——」突來的嗓音近在耳畔,聽得出冷冷的戲謔。「嘖——」
皇宇穹與夏初晨忽地回首,消失三個小時的皇夏生出現在他們後方,站得挺拔,大人物看小廝一般地盯著他們。
「誰讓你用〈Ode To Joy〉上的?好你個皇宇穹,長輩說的話完全沒聽進耳裡,非要皇家丟這次臉,是嗎?」專斷的說話方式,一向是皇夏生拿手的絕活。
皇宇穹低下頭,揉額鬢,陰沉著臉,抑聲道:「您——走哪兒去了?夏生叔公——」
「現在才懂禮貌?」眉峰一挑帶出玩世不恭的頑劣氣質,偏偏他就是有本領嘴吐義正辭嚴。「太遲了。夏萬鳴老先生不會原諒你在他告別式上的胡搞作為——Erotica是怎麼回事?」
「我說,」夏初晨皺凝一雙眉,忍不住插話。「您是不是誤會了?」他們說的是「Eroica」,這位穿著誇張的皇家「長輩」提啥「Erotica」?
「在夏萬鳴老先生的告別式上搞色情?你真有種,皇宇穹。」皇夏生繼續自己的嗓音。「皇家的臉教你丟光了—— 」
夏初晨額心更加深凝,完全不懂這位皇家長輩在扯哪門。「我想,」他再次開口。「請您先入座吧,一會兒,就要結束了—— 」
皇夏生依然故我,說:「你未盡孝道,只會忤逆長輩。」
夏初晨愣住,僵望著皇夏生。皇夏生眼神邈遠,也不知是看著皇宇穹還是他。未盡孝道……這指控未免太無道理,皇家年輕長輩只會裝腔作勢、說胡話,他卻沒來由地嚇了一跳。
「別在意。」皇宇穹早習慣了。
「別在意?哼……」冷笑語氣,權威式的長輩架子擺出來了,黑眸斜睨小輩,說:「有你這樣的不肖子孫,難怪長輩得跟在後面收拾殘局。」
夏初晨無法理解此人說話邏輯,質疑的目光一味覷向皇宇穹。只見皇宇穹回身端坐,道:「那麼就請長輩為晚輩收拾殘局,找個合適的地方入座,聽完——」
「殘局可不是這樣收拾的。」皇夏生沉聲截去皇宇穹的嗓音,大掌拍拍他的肩。
皇宇穹忽有不好預感,一轉頭,貂皮大衣塞了他滿懷,皇夏生的嗓音當頭落下——
「宇穹啊,叔公這就去收拾殘局。」
*** *** ***
皇夏生一步一步隨著台前傳來鋼琴旋律走去。人們都看到了,他身上誇張的敞領花襯衫,兩顆扣子沒扣,微露精壯胸膛——除了這點,他其實穿得比平常規矩,不但繫了白色皮帶,上衣下擺還整潔地扎入褲頭,和銀白色皮鞋很搭襯,卻與這個場合不協調。
「你這個長輩怎麼回事?」夏初晨語帶不悅,沒兩秒,理虧地歎了口氣,轉道:「算了,我們自家人都亂搞了,怪不得別人不尊重。」
連喪家都有不被尊重的感覺了。皇宇穹眉頭深鎖,大掌撥掉身前該死的貂皮大衣。「真的很抱歉。」
夏初晨搖了搖頭,看向台前。
男人自以為是地直走上台,落坐在另一架鋼琴前,長指試個音,馬上彈了起來。
夏可虹揚眸,美顏浮現不可思議。皇夏生對住她的眼睛,朝她一笑。他彈的是管絃樂團部分,一下就合上從她纖指流洩的旋律。夏可虹不屑地移轉視線,指下節奏快了起來,不讓他跟上。怎奈他就是有辦法纏著她,像蛇一樣既滑溜又黏膩地纏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