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人聲喧嘩此起彼落,同時夾雜了數種手機鈴響,她掩耳專注聆聽自己的手機,終於聽到了答覆──「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來的男人?
她立即切斷,再按重撥,響了三次,對方接聽了,「喂?喂?哪位?聽得見嗎?」
她驚駭地再次截斷,全然摸不著頭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因為彼方男人的聲音重複出現,而是撥通的鈴響從開始到終止的時刻,和背後人群中某個人的手機鈴響完全吻合,甚至,連男人的聲音也是重迭的。
她緩緩舉起手機,著魔似地再次重撥,鈴響了,她同時轉過身,繞過人群,追索著同時浮現的鈴聲。大概在測試來電者用意,這次響了五聲,對方才接聽,「喂?」口氣含著無奈,「喂?請說話,喂?」
繞了半圈亭子,終於在一根圓柱後,看見一位側對著她的高大男人,對著手機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說話,我就掛了──」
「喂!」她急忙出了聲,男人呵了口氣道:「總算說話了,請問是哪位?」
她歪著頭,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對面,錯愕萬分回應,「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芸,章先生,是您啊!」
男人訝然,合上手機,挪了挪鏡框,百思不解道:「薄芸?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從簷角滴落在臉上的雨水,囁嚅著,「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聽見了你、看見了你,像幻術……」她擦乾手機上的水霧,按回通話記錄,最上頭列著一串陌生的號碼,再回到通訊錄,薄荷的手機號碼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數字。從一開始,她就錯按了通訊錄上的號碼,一個輸入沒多久的新號碼。
「對不起,是我撥錯了。」真是魂不守舍得厲害。「但是章先生,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濕濡的亂髮,沉重的背包,肩帶陷進纖瘦的肩頭,因為滑下的雨珠而眨個不停的雙眼……她總是這麼狼狽嗎?
不期然地,他咧開嘴,笑了,極為愉快地,她幾乎看得見他一口好牙,時不時閃現。
他在笑什麼?她今天可沒化妝。
「妳又為什麼在這裡?薄小姐。」
「我?」其實可以長話短說,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闖禍的薄荷。「對不起,下次再說!」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驚奇地注視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開手機,仔細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了幾個鍵,加入了通訊錄,並且回撥。
「薄芸,慢一點,視線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會注──」話尾嘎然而止,接著是她「噢」的驚喊,他凝神聽著,通話並未切斷,一陣雜亂的背景音效之後,她的聲音又出現了,像捏著鼻子說話,「對……對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樹,好疼,再見!」
他呆了呆,回神後,忍不住了,扶著柱子笑得前仰後合。
*** *** ***
上午十點鐘,薄荷茶屋綠色鐵卷門半啟,路過的行人便能毫不費力地聞香,甘醇的紅茶香拂過鼻尖,漫進胸口,濃冽引人的青茶香隨即沁入心肺,將早起的昏昧驅散。
香味從廚房一路蔓延到吧檯,配合著沖茶器具響亮的撞擊聲、吧檯用品起起落落的擺放聲,以及音樂電台富節奏的搖滾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開。
店內陳設以艷橘與淺綠為主色調,活潑青春,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侷促地靠牆排放。穿著制服的三個工讀生進進出出,手腳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氣蓬勃中,吧檯裡一團黑影就顯得十分突兀。從開店起,那團黑就動也不動地趴在電話旁,一有電話鈴響,便效率十足地彈坐起,拿起電話筒,連響第二聲的機會都沒有,走過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見,那團黑原來是穿著黑色小洋裝的長髮美人,素淡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沉著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訂什麼……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釀兩杯,全都半糖,十二點送到……對不起沒折扣……上次有?小姐,天天折扣我的店會倒……老顧客?那就不該計較這幾十塊……」非常乾脆地「卡」一聲掛斷,繼續趴在吧檯上。
工讀生面面相覷,很識相地視而不見,各忙各的。直到紮著馬尾、騎著輕型機車的薄芸出現了,綽號小光的男工讀生湊上前,嘁嘁喳喳地報告,她皺起眉頭,停好車,慢慢繞進吧檯,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盯著那團黑瞧。五分鐘後,電話鈴響,長髮美人應聲而起,抓起話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從熱到冷語調直線下墜到攝氏零度。「兩杯蜂蜜綠茶不要綠茶只要蜜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塊?鮮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紅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麼嗎?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們店專賣這種又怪又難喝的飲料……我想賺錢可是更要有格調……那就請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訂吧。」很瀟灑地掛上話筒,托著下巴呆默著。
「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張大眼,左瞄右探後,壓低聲量道:「難怪上個星期營收掉了三分之一。妳這樣處理訂單店遲早要關,妳別坐在這搗蛋了,到廚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滯,轉動肩膀,「那是奧客,我沒搗蛋。今天頭好暈,我想請假,沒事別來吵我。」不等薄芸反應,裙襬一揚,逕自轉進通向二樓私人住所的樓梯。
「請假?我也想請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鳴。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銷骨立,原因複雜,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趕出期末報告、忙碌的店務,最頭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頹廢;薄荷的頹廢與眾不同,她不吵不鬧,能吃能睡,準時開店,但靜默的姿態像隻鬼,說話的口氣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機械人,一覺不醒需要大力搖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聯想,接待客人不假辭色、隨性所致,總之,很有毀掉一家好店的破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