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猛地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耳朵,臉蛋微紅。「我懂……」
「懂的話還不快去整理!你這不及格的店小二!都快夕陽西下了,你要我坐在這兒等多久,連自己的房間都不能回?!限你天黑之前把房間弄好、洗澡水備好!」熟悉的咆哮劈頭而來。
「是!大爺!」
唉唉唉……就知道又沒好事!她是店小二,又不是長工,怎麼她就非整理他的廂房不可?他以為一個姑娘家抬洗澡水上樓是很輕鬆的一件事嗎?
但似乎全客棧的人都默許了這名有錢大爺的行為,每個人都避得遠遠的。上次老爹還對嚴忍冬討好道「敝客棧的所有人手,您能用儘管用」咧!
春眠被吼得節節後退、閉緊雙眼,她趕緊迅速一鞠躬,接著轉身朝樓梯直奔而去,在樓梯前還差點撞上玉大山跟剛從樓梯下來的榮福。
「讓讓、讓讓!撞到不償命哪,十萬火急!」她推開他倆,一步也沒停地往樓上衝。
望見那嬌小的身影緊張萬分,彷彿被人追殺似的穿過壯碩的玉大山和高瘦的長工榮福中間,嚴忍冬實在忍俊不禁,他趕緊一手握拳掩在自己嘴前,以防大笑出聲。
「沒想到你也會這樣整人。」一道帶笑的聲音插進來,是黎振熙。
嚴忍冬驚訝地轉頭,意外瞥見黎振熙一身風塵僕僕地站在他桌旁。「你什麼時候到的?」
「才剛到。」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呀?有新任務嗎?」
「不是,只是過來看看你的狀況。不介意我自己搬張凳子過來坐吧?你把店小二使喚得團團轉,都沒人替我帶位了。」黎振熙笑著往一旁拉了張圓凳坐下。
「這家破客棧本來就招待不周,我是想離開也不能離開,你反倒過來自討苦吃。」嚴忍冬替他倒了杯酒。
「我倒瞧你適應得很好嘛!至少不是從白晝就開始醉醺醺的。」
聽黎振熙如此一提,嚴忍冬微怔一下,確實,這幾天他即使叫了酒也很少喝完,或說若不是想整裴春眠,有時連酒也忘了。
他不置可否道:「一直喝酒也會膩吧!」
黎振熙眼裡閃著興味的光芒。「真沒想到過去三年成天抱著酒罈的人會說這種話。」
「就是過往三年成天抱著酒罈,才有資格這麼說啊!」嚴忍冬微微一笑。
黎振熙深思地注視他的笑容,忍冬有些改變,雖然改變得很細微……那他是否可以把上次未說完的那件事提出來呢?
「忍冬……」黎振熙欲言又止。
「嗯?」
「其實……你母親正害著病呢!她——」
「是朋友,你就不要提!」嚴忍冬強硬地打斷他,目光霎時冒火。
「忍冬,」黎振熙依舊不放棄,「她最近幾乎不太能下榻——」
那個害死文雪霞的女人!
那個從小對自己兒子都不假辭色的女人!
這世上若有哪個人,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見,若有哪個字眼,他一輩子都不想聽到,就是他母親。
就像猛然被踩到痛處的獅子,一個字眼便能勾起他所有的新仇舊恨、所有痛楚的回憶,暴怒的嚴忍冬渾身迸發駭人的氣勢,碰地推翻板凳,站起身。
「我走了,這些酒錢全都記在我的帳上!」扔下這句話,嚴忍冬大踏步地朝門口離開。
「忍冬!她畢竟是你的母親——」黎振熙站起身朝嚴忍冬的背影大吼,「嚴忍冬——」
然而,這些話絲毫無法停下他的腳步,嚴忍冬就這樣快步離開客棧。
*** *** ***
夜色籠罩整個小鎮,然而人群依舊川流不息,淨往河畔的花街柳巷去。
那條長巷戶戶點滿大燈籠,有的紅艷、有的橙黃,甚至還往枝頭上掛,照得整條長巷如光蛇般透亮。
琴曲隨著夜風在街頭巷尾飄揚,路上拉皮條的、尋歡買醉的、拉著歌伎遊街的,全擠在一團,還有小販擺出了攤子做生意。
在夜色下,裴春眠疾奔著,她拚命跑著穿過一個又一個胡同,閃開一個又一個行人,在熙攘的人潮裡切出一條路。
她神色緊繃,腦海裡淨是黎振熙所說的話語。那是當她把洗澡水都備好,下樓找不到嚴忍冬時,面色灰敗的黎振熙跟她提起的過往。
他講到嚴忍冬是如何地對造訪皇帝御書房的文雪霞郡主一見鍾情;他們是如何地瞞著眾人的耳目,私下交往、互換海誓山盟。
在交往敗露時,慶應王是如何地勃然大怒;嚴忍冬是如何地目睹自己母親將在自己不在家時來訪的文雪霞逐出府邸;然後又是如何地與母親斷絕了關係。
之後嚴忍冬又是如何地被文雪霞拒絕見面;在任務繁忙到無法抽身的一個冬季過後,再次前去慶應王府,卻被領到一座墓碑前。
黎振熙的那句話語沉重地打在裴春眠的心裡,「我永遠不會忘記當忍冬見到那座墓碑時,他那聲淒厲的悲號,以及放聲慟哭的身影。」
春眠的心像被這個故事狠狠撕扯,她一直知道嚴忍冬必定背負了什麼,所以脾氣那般暴烈、行為那般過分,活得那麼頹廢不堪。
她並不意外嚴忍冬曾如此深愛一名女子,哀慟逾恆到那女子逝去了三年還不免活得渾渾噩噩,因為她知道嚴忍冬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這男子打從一開始便令她看了就覺得心酸,即使只是聽著這個故事,她也不經意地為之落淚。
然而,她還是不能原諒。
不能原諒嚴忍冬如此對待自己的母親、不能原諒嚴忍冬如此放逐自己、不能原諒嚴忍冬如此對待這個世界。
春眠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她知道她是個外人,對嚴忍冬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她知道她插手管了下場可能十分淒慘,嚴忍冬怎會輕易放過渺小卑微的她?
而且即使她費盡全力,嚴忍冬很可能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她就是無法不管,當她一聽黎振熙說完嚴忍冬的過去,提到嚴忍冬的母親病重,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