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季師父卻特別闊氣,不但不需要躲茶樓,還為甄貞和艾琳各添了新衣裳。
「好,年年難過,總算也年年過。你們又大了一些,雖不全然是我的親孩子,不過也跟著到處跑,吃江湖飯。今年壓歲錢,口裡邊的飯,牙縫裡的肉,也沒多少,好歹應個景,你們權當是一家人守歲。」
甄貞接過季師父給的紅包,和艾琳一比,發現她的竟多了一倍。擔心艾琳吃醋,她不敢張揚,偷偷塞進腰袋裡。
每年她都會認真地守歲,通宵不眠。守歲的地方也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鎮,不同的簷下炕上。以前她為自己守歲,從今年起,多了一個人——楚毅。她竊竊地懇求神明,保佑他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師父,咱們什麼時候走?」按往年的例子,通常十五元宵過後,就是她們開拔到另一個市鎮「覓活計」的時候。甄貞並非急著走,而是害怕走,她恨不能就這麼留在這兒,直到楚毅回來。
艾琳回眸對她刮著臉頰,嘲弄一番。這小鬼頭!
「先不走了,這幾年咱們就待這兒吧。」季師父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為什麼?」艾琳問,「這兒的生意並沒有特別好呀。」
的確是,非但沒更好,還更差呢。大夥兒也覺得留下來實在沒道理。
「餓著你們啦?」季師父喜滋滋的樣子,真是有些反常,「你們看不出來為師老了,也累了?何況還有你們師哥拖著這一身病,哪堪再長途跋涉?」
倒也是,季師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拖下去恐怕就藥石罔效了。
他和艾琳是季師父僅有的兩個孩子,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是好?
甄貞聽季師父這麼一說,頓時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安分地天天跟著師哥們到深州市集雜耍賣藝。不知不覺,一轉眼已是四五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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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華山之巔是大雪過後的景象,萬物均披上淡雅素妝,枯枝全數變成臃腫不堪的銀條,圍牆瓦面似一尾尾巨大的白蛇,趴在雪地上做做冬眠。
白茫茫的大地盡頭,只立著一個身量偉岸,風采翩翩的男子。
才四更天,他又從一個驚恐萬狀的噩夢中悸動掙扎而醒。每一回,幾乎都是冷汗洋澱,彈跳而起。
奮力張開眼睛,望著鏡中已不復從前的容顏,他便會發出淒慘可怕的叫聲,雙手捂著眼臉,如陷於絕境狂顛的野獸,口中呼喊著沒有人知曉的某人的名字。
「貞兒!」
如果她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將作何感想?絕望地離去?抑或滿懷同情地留下?不不不!
四年多了,他努力隱瞞這件事情,不讓甄貞和唐冀得知他受了王牡丹的陷害,險遭身亡。雖僥倖撿回一條命,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回不去了,這副模樣即使回到永濟,又有誰認得出他就是楚家的大少爺?
良久過後,楚毅返身蜇往前廳,他沉重的步伐像踐踏在每一個多處的歲月裡,一不留神,竟踩碎了他那最原始殘存的少年之夢。風勢陡勁,滿路的枯枝恍如枯骨,無限蒼涼。
「毅師哥。」小師妹紅袖悄然來到身畔,「你又在想她了?」隱隱之中,眾華山弟子們約莫都知道他們師父這位得意高徒,有個極心愛極心愛的人,只是大夥兒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點破,除了紅袖這小妮子,偏愛哪壺不開提哪壺。
楚毅輕喂一聲,便不再言語。
他是想她,無時無刻。倘使不是因為對甄貞濃烈的相思之情,他豈願苟活於世?
「她,真有那麼好嗎?」紅袖語調中飽含酸澀。不只她,其餘的師姐妹們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女子都是又妒又羨。
很難想像他這樣一個男人,也能獲得眾多女子的青睞吧?
楚毅的心中更苦了,他早已心有所屬,紅袖和師姐妹們的錯愛,他是無論如何承受不起的。
「你將來準備娶她?」紅袖又問。
「不。」楚毅道,「她已是我的妻。」在那年初春的夜暮裡,她不已是他的人了?多年來在他心目中從不作第二人想。
「真的?」紅袖淒惋一笑,「她好幸福,但,為什麼你不去找她?」
「因為……」楚毅抬眼極目遠望,似要望斷天涯路,「因為我提不起勇氣。」
「怕她嫌棄你?」紅袖戰戰兢兢地又加了幾句,「光在意皮相的愛就不是真愛,可見她愛你愛得不夠深。」
不。
楚毅從不曾懷疑過她,他只是……只是對自己愈來愈沒信心。貞兒!
癡情真可怖,如此的折騰著他,而她又不知情。貞兒呀貞兒,你可知我相思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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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了呀,小老弟。」
唐冀聽得模模糊糊的一陣人聲。
「哎!天都亮了,起來讓我開店做買賣了吧。」此處乃大街上張五龍的米糕鋪子,唐冀每次要是被他舅媽趕出來,就到這兒宿一宵。
他用手揉揉惺忪的睡眼,伸了個懶腰。夢之中儘是稱心如意。可如今,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呢?亦不再年幼了。
哇!二十歲了,五年過得可真慢。這麼漫長的五年,他卻依舊一事無成。要命!
可惜夢雖美,現實卻照樣殘酷,腰酸背痛得更厲害,看來這條板凳太短了,容不下他日漸壯碩的身子。烏倫張五龍把攤子收拾妥當,他才千恩萬謝地打算到處晃晃,然後再到處看看有沒什麼活好幹?
五年了,那個老小子也該回來了吧?
掀起米糕店的布簾子,映人眼底的是一張美得沒處挑剔的粉臉。
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的確一點沒錯。楚毅到底比他有眼光,看得出這小妮子終有一天會蛻變成大美人。唐冀瞅著甄貞微微一笑。每回面對她,除了笑,他委實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表情。
「這麼早?」他隨口問了句,躲避什麼一樣,立刻將目光移開。
「給你。」甄貞把握在手中的一套燒餅油條遞給他。
「吉星號的?」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家早膳店,「沒事獻殷熱,非奸即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