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掩星蓋月,萬丈光芒遙映此處。他聽到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應該是,也許不是,《熱情奏鳴曲》與熱情無關,至少熱情不是貝多芬的意思,像他這種人居然也會想與人分享胸口乍湧的情緒?
砰──沖天的金燦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間美好。
歐陽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嗎?」海英晃了晃手裡的照明燈,吹起口哨來。
「怎麼是你?」歐陽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幫他點燈的,會是這個庸醫!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麼真誠地揚笑。「天晚了,我當然不可能讓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與歐陽荷庭並肩站,努努下巴。「順著這樓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鐘,會看到旅店貴賓接駁車── 本醫師的服務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筆診療費,他好人做到底,幫忙叫車兼打燈小弟。「那麼,您慢走。晚翠還等著我回去開飯──」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斷男人嗓音。天空這會兒斑斕閃爍,下起流星雨。
歐陽荷庭沒管海英是否還在說些什麼,跨開步伐,直下樓道。每下一階,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綺彩染繪暗空,綠鑲藍、紫卷紅,漸層交錯,同心放射,爆響大大小小、起伏跌蕩,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幾噸煙火,讓今晚的烏拉諾斯又演又唱?
歐陽荷庭望著天空的華麗陣式,腦海想著海英話裡的「晚翠」。她叫「晚翠」嗎?「鬱鬱含晚翠」的「晚翠」嗎?他沒看清她的樣貌,倒是將她的名下了深刻註腳!這是怎麼搞的?他瘋了不成?歐陽荷庭皺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握著拳──用力牢緊地握,握得血管僨張,指節泛白。
好像情緒激昂,但不能宣洩,緊繃著、緊繃著,繃得肉都痛了。他翻轉手腕,鬆開五指,掌心發亮──是她幫他撿起的寶石領帶針。他凝眸看著。葡萄綠,是嗎?其實,這是綠柱石的綠,色澤永恆,要稱「晚翠」應無不可……
砰──巨大聲響。
歐陽荷庭倏地抬頭。暗空中心的紅艷火花,正在擴大,擴進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澤特別鮮麗、聲音特別響亮、溫度特別高。他幾乎感到熱氣了,心跳也被那煙火爆裂聲擾亂。
那個庸醫或許說得沒錯──
他中暑,患了熱病!
無藥可救的熱病!
脫下西裝外套,歐陽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將手上的領帶針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熱力光燦色澤,自持、迅速地走下樓道。
*** *** ***
距離不遠,卻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歐陽荷庭喝了兩瓶水後,鞋也沒脫,衣服也沒換,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裡下起雨,雷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睛,閃電切劃落地門,歐陽荷庭猛地坐直,呆定著,一時想不起身處何地。
很陌生的空間,窗邊壁燈開著一朵扶桑花,不是母親喜歡的素雅單色燈罩;燈下古典寫字櫃與父親慣用的那張很像,但木質一定不同,想來,也不會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麼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歐陽荷庭清醒點。」雙手抱頭用力抓扯黑髮,他低沉沈的嗓音傳出。「清醒點,你現在叫歐陽荷庭──」
「哥哥……」一個細弱叫喚,聽得出不安。
歐陽荷庭抬頭循望。十三歲的歐陽若蘇站在床尾對角的套房通口,小臉怯怯地看著兄長。
歐陽荷庭擰亮床畔燈。「怎麼了?」
「外頭在打雷──」話才說,那雷響呼應似地轟隆劈天。
歐陽若蘇倏地蹲下,雙手掩耳,身體縮成一團。
歐陽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懼怕雷擊聲,以往,有母親陪,有父親靠,現在,什麼都沒。那清瘦身軀在顫抖,隱忍,不敢哭泣。
他下床,快步趨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覆住她的背。「若蘇──」
歐陽若蘇抬起臉龐,虛弱一笑。「哥哥,外頭在打雷……」重複說道。
「嗯。」歐陽荷庭盯著妹妹蒼白卻微笑的臉蛋,久久,問:「你怕嗎?」
盈水雙眸對住兄長的眼睛,歐陽若蘇有些遲疑地搖搖頭。哥哥看起來很累,她知道哥哥這陣子很心煩。父母不在了,她能像個小女孩愛撒嬌嗎?
再次搖頭,歐陽若蘇站起,堅定地說:「哥哥,晚安。」裸足踩著地毯往自己的臥房步行。
「轟隆!」猛地,又一個劇力萬鈞的響雷,像是打中旅店鋼樑。
歐陽若蘇強烈一顫。歐陽荷庭看見了,妹妹似乎要瑟縮蹲下,但她沒有,只是將手撐在牆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聲過了,她呆板地繼續移動。歐陽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後,走進她臥房。
像是嚇壞了,歐陽若蘇躺進被窩裡,張大眼睛對著天花板,直到床面傳來一陣沉落,她才轉頭,瞧見兄長坐在床沿。
「若蘇,」歐陽荷庭開口。「哥哥在這兒待一下,可以嗎?」他背靠床頭,大掌置放她肩側。
歐陽若蘇凝視著兄長合眸的側臉,翻身,悄悄伸出雙手抓著兄長的大掌。外頭雨聲雷響,持續不斷。她不怕了。事實上,她有點喜歡這個地方,喜歡聽船艇汽笛聲,喜歡看路邊各式各色扶桑花,喜歡可以脫鞋體驗海水……今晚,旅店幫她準備的餐後甜點,是有濃濃蘋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經好久沒吃冰淇淋了,這兒與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樣,比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義大利生活的那個家。
「哥哥──」歐陽若蘇輕聲喚道,小手將兄長的大掌再抓緊些。
歐陽荷庭雙眼微睜,視線落至妹妹暈紅的頰畔。
她說:「我們以後都住這島上嗎?」
那張小臉似有期待,又說:「這裡和我們在義大利的家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