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叫,我死不了。」緊緊拉住她的手,他也不肯鬆開。原以為已經陰陽兩隔,沒想到他們居然都還活著,哪裡還有放手的道理。
「你的傷──」
「我說過我死不了。」從鼻子哼出氣來,疼痛的感覺讓他的腦袋更清楚了些。環顧四周,那些熊樣的鬼怪正好奇地在他們四周圍觀。「這些人到底是誰?」
「這裡是熊族聖地,這些人自然是熊族的人了。」確定他真的安然無恙──好吧,不算「無恙」,但至少「死不了」之後,延壽終於在他身邊坐下,熊族的女人立刻捧來兩甕藥湯。
「這甕是你的,這甕是我的。」她說。
「這什麼鬼東西?我才不要喝。」甕裡黑黝黝的,濃郁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不要這麼任性。這些人都是好人,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想到自己拖著辛無歡幾乎死去的身體在蒼茫雪地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那寒徹心肺又苦到極點的感覺還是教人害怕。延壽搖搖頭,捧著甕,幾乎是感恩地一口一口喝著。
「別喝!」辛無歡大叫。「我才是你的大夫,我沒讓你喝的東西你怎麼可以喝?!」
約莫是猜出他話裡的意思,熊族人們朝他極不友善地怒目。
「至少……我先喝看看會不會死。」抱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感,他捧起甕一仰而盡。
草藥一點也不苦,反而有種甜沁心肺、豐美溫潤的感覺。
甜入脾胃,他的傷的確在腹部。
捧起延壽的甕也喝了一口,那藥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張臉都不由得皺起來。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壽的手拖過來把著,果然發現她那些糜爛的臟腑隱隱有著一股生機在其中流動;再加上這個地方熱極了,簡直熱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這種高熱將延壽體內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醫在哪裡?」
「他不在,出去採藥了。他說光我們兩個吃的藥就把他們全族一年份的藥材全用光了。」延壽微笑。「這幾天我什麼也不用吃,單是喝藥已經喝飽。」幸虧她長年吃藥,早已不以為苦,熊族巫醫幫她熬的藥真是教人不敢領教。
熊族人們見他們終於把藥喝光,很滿意地低低嘟嘟著退開;他們看著延壽的模樣,臉上竟有著一絲寵溺。
驚詫地看著她,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壽臉上真正出現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但那很像……很像快樂。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裡地跟著想笑。
「我們怎麼到了這裡?」
側著頭想了想,她慢慢開口。「那時候我以為我們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羅全吃個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將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盤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隱約記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山洞,風雪好大,我還沒走到山洞口就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裡,周圍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在發顫。
「我剛開始也跟你一樣以為這裡是地獄,而他們全都是妖魔鬼怪。沒想到小時候胡亂學的熊族語言卻派上了用場。」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顆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緊,卻不再是個大腹便便卻四肢細瘦的怪物;她的臉龐稍稍有了血色,靈動的雙眼有了神采,儘管裡頭隱藏著深深的悲傷。
她變了,在不知不覺間,從一個躺在床上不得動彈的活死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這是他們相遇以來她所說過最長的話;她臉上有著平靜溫和的光芒,瀰漫在她週身的死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延壽比比這幽深的山洞,不遠處有個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騰。「他們發現我們的時候已經決定要出草到祁寒關,幸虧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辛無歡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貪戀地凝視著她的容顏,傻傻地重複她所說的話。
「他們打算到祁寒關搶船。那個池子是龍神居處的住所,下面是沸騰的火山熔岩。」
「這兩件事有關係?」
「你沒聽到那個聲音嗎?轟隆轟隆的,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
他點頭,方才將他從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個聲音。
「熊族人說那是龍所發出的聲音,地底下的龍神就要醒過來了。他們說這座島是龍神安居之處,龍神醒過來之後,島嶼就會沉沒。」
一名小小的娃兒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圓圓的小臉被泥灰弄得髒兮兮的,她睜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裡,甜孜孜地吃得嘖嘖有聲,呼地一屁股坐進延壽懷裡。
「你該不會也相信他們所說的話吧?」
凝視著延壽的容貌,他發現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看清楚延壽的模樣,他的眼睛痛極了,但他卻捨不得閉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腦海裡,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記住她現在的模樣,這麼美、這麼動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緩緩開口。「熊族與我們原就是世仇,東海之民在八百年前遷徒至此,從未善待過他們;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但始終沒有放棄過他們的聖地。我想他們不會輕易做這種決定,況且嬴之華身邊的醜巫早在幾年前也預言過這件事,只不過沒有人相信罷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腦海中顯現,只不過見了一次面,那影像卻已經固執地留在他心裡不肯離開。
「既然熊族人與東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們的公主,照理說應該要除之而後快,怎麼會反而救了我們?」
「因為他們的大巫醫阿馬朗作了一個夢。」延壽坐在火邊,這時他才發現她有一雙明亮柔和的眼睛,她的眼裡有著疲倦,屈著膝、裸著足,火光在她銀白色的頭髮上跳躍,穿著熊族服飾的她有種奇特的野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