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初真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輕輕解釋,語氣透著痛苦,「當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個人好好愛我,像九堂哥愛月牙兒一樣,卻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情』之一字並非如我想像中簡單,沒想到它竟攝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愛我疼我,卻沒想到那人一旦對我動了情,在我死後必然無比痛苦。」她一頓,沉吟半晌之後忽地揚起眼瞼、明眸微漾淚光,「我沒想到讓你愛上我,對你而言是如許大的痛苦與折磨。我……」她哽咽著,「太自私,簡直罪無可赦。」
深吸一口氣後,她又繼續低低說道,「這些日子我愈想愈難過,一直想——與其讓你愛上我承受如此痛苦,當初真不該與你牽扯上任何關係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她又念起那首詩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夢囈著的詩。
他心一痛,「冰兒。」
「你會不會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著濃濃的歉意與自責,「要不是因為我,今日你不必承受這些感情折磨。」
「不會的,冰兒,怎麼會呢?」他急急拉起她冰涼玉手,緊緊握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與你偕老。」她激動地喊著,「我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啊。」他更加緊握她的手,借此傳遞濃情深意,「我也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這一生,我是愛定了你,死生契闊,永不更改。」
「可你難道不情願自己本來就是一隻單飛雁,也免得愛侶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願。」他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如果單飛的意思是從來不識得你,不曾與你如此傾心相愛,我寧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熱烈的話語與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後悔娶了你,更不後悔愛上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誰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個你。」
李冰頰畔滑落一顆珠,「即使我帶給你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傻瓜,你帶給我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有那許多歡樂,那許多甜蜜,那許多情思婉轉、值得反覆咀嚼的好滋味啊。
這樣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極大悲痛嗎?
午夜夢迴,他不只一次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若曾經與她傾心相戀的結果是注定有一天必須失去她,他會不會寧願從不識得她?不曾愛過她?
不曾知曉這世上原來有這麼一個她,有這麼一個如此貼近自己心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緊緊牽引著自己的她?
他願意嗎?願意嗎?
不,他不願!
他寧可有一日必須承擔巨大的苦痛,寧可有一日必須心碎悲傷,也不願自己從不曾見過她,不曾愛過她,不曾知道這世上有信麼一個值得他全心深愛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擁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經實實在在、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難忘懷,感謝上天啊。這是他沉思許久,反覆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誠的答案!
她懂嗎?她能瞭解嗎?
蘇秉修拉回飄然遊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鏡中反照出的朦朧美顏。
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還掛著淺淺的笑。
她會笑,是因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強打精神,不忍惹他難過?
他猜不透。
※ ※ ※
雪。
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軟軟地覆上大地,為世間萬物抹上銀白粉妝。
銀白的雪地上,有個美麗的姑娘。
冰兒。
銀色狐裘,白杉白裙,全身雪白的她,襯著這片銀色茫茫大地,像極了冰清玉潔的天池雪女。
天女是不容凡人輕易窺視的,所以蘇秉修望著她,心底不覺泛起淡淡惶恐。
他是不是不該這樣癡傻望著她?這樣靜靜立在一旁,瞧著她一下翩舞、一下旋轉,一下仰起頭來凝漫天飛雪,一下伸出掌心承接晶瑩冰珠。
她是玩得開心得很,超凡出塵的麗顏一直漾著動人淺笑。
她輕輕笑著,蓮履調皮地踏著細雪,在其間印出各式花樣圖紋,片刻後,彷彿興致還揮灑不足,索性在雪地裡跳起舞來。
銀色狐裘落了地,繫在腰間的銀色衣帶則迎風翻飛,白色衣袖翩然若蝶。
她一心一意地舞著,起先是優美輕柔的,不一會兒,動作更加輕盈迅捷起來,飄飄若仙。
他跟著恍惚,幾乎以為她要飛上天了,像嫦娥奔月。
可她沒有上天,反而跌落在地,麗顏埋入冰雪中。
他一慌,急奔過去,「怎麼了?冰兒,有沒摔著?」他慌亂問著,急切地嘗試扶起她。
她仰起螓首,掛著雪珠的臉上,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燦笑,「我沒事,絆了一下而已。」
他扶她起身,順便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狐裘替她裹上,「真的沒事?唉,不該在這樣的雪天讓你出來的,萬一凍著了怎麼辦?」他溫柔地替她拂去面上冰珠,覺觸手體溫是寒涼的,不覺更慌了。
「別擔心,我是冰兒啊,天生適合這樣的雪天。」她調皮地道,柔嫩玉手主動扣住他大手,「瞧,我的手心還有些暖呢。」
是有點暖,或許是因為兩人肌膚相接的關係。
「你真的不打緊?」他怔怔地問。
「不打緊。」她笑道,「我好得很,還玩得很開心呢。」
「真的?」
「真的。」她點頭,「謝謝你放下一切帶我出遊,謝謝你這些日子讓我見識這許多,我真開心,從小到大,不曾夢想過人生原來可以如此逍遙愜意。此生……算是不枉了。」
她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
蘇秉修不覺淡淡著慌,他強忍著,將她柔荑緊貼住自己面頰,「我也開心呢。你道只有你不曉得人生原來可以如此平淡閒適嗎?二十多年來,我日日夜夜便是為了考取功名,何嘗又曾放寬心去體驗這世間的好山好水?我也是第一回這樣盡興地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