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就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屍身,直到他應聲時才仰起白淨的小臉。「你左肩的窟窿一直無法癒合,是因為有幾截骨頭不全,是不?」
怎麼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會痛。
「對。」他還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還在世時,曾經想過許多許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不願意試。」
「什麼方法?」什麼方法會讓他生氣到不願嘗試,現在說來聽聽呀。
「我本想試試找來豬骨或牛骨,補你斷掉的部分,說不定……」
「你拿豬骨和牛骨想叫我這只偉大凶獸將它們塞進我身體裡面?!」她當他是什麼東西?他是檮杌--檮、杌耶!身體裡插上幾根豬骨牛骨,傳出去能聽嗎?!
生氣了,果然生氣了,幸好她當時沒開口,否則定會挨他一頓臭罵。
「所以找才沒提呀……」她很識趣的,正因她太明瞭檮杌的驕傲與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幫他填補大窟窿,他寧願給它破,也不會順從。
「那時沒提你現在提什麼提?!」欠他臭臉凶她就對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頭,你願意試看看嗎?」
「你要我拆下你的骨頭,裝進這裡?」檮杌按著窟窿,驚訝地問。
上官白玉點頭。「試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幫你治好身上的傷,它也讓我覺得……不愛。」
那麼大一個傷口,風大一點吹過去還能聽見呼呼聲,他嘴上總說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腦袋還大。
「你們人類不總愛將死有全屍掛在嘴邊?我拿出你的骨頭,你等於屍骨不全。」這樣也行嗎?
「魂魄都給你了,我還會吝嗇幾根骨頭嗎?」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說,能藉由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檮杌心頭發熱,因她短短幾句話而暖呼呼的。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有心思擔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壓根都放棄了好不好,他雖是厲害的妖,卻不及渾沌或窮奇,他們習過強力的愈傷咒,他卻自恃法力高強,認為只有他弄傷別人的份,誰也無法傷他半根寒毛,所以愈傷咒只學個皮毛,才會在斷掉幾截骨頭之後就補不回來。對此,他認了,也準備好和這個窟窿共處一輩子,她卻一直掛在心上,就連自己才剛死,眼淚還蓄在眼眶中,依然沒有忘掉它的存在。
「檮杌,快試吧。」適巧丁香離開靈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時機。
檮杌看著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時不過是具屍體,安詳面容仍屬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動手,他竟還會有絲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緩緩伸出手,擱在屍體左肩,近乎膜拜地滑過那方柔軟布料,手掌探入壽衣及冷冰rou體內,幾聲喀啦脆響,收回手時掌心多出了幾截秀細玲瓏的骨。
上官白玉認真地看著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間,比起他的骨頭,它仍太小、太細,她沒信心用這種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卻見檮杌用法術抹平那處傷口,血肉瞬間與白骨糾纏。這畫面,她頭一日遇見他時就瞧過,但不能高興得太早,窟窿補滿後仍有迸裂開來的危險,她曾被嚇過,所以謹慎的盯著。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見自己的白骨,鮮紅的肌肉一層一層堆迭,血管經脈交纏覆上,最後是深褐色的皮膚,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補上了。」數滿一百,沒入息的肺葉已經在抗議,她雖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說著,勾起笑意,柔荑試探地撫摸新生膚肉。
檮杌按著發燙的左肩,那抹熱源,溫暖著他,比靈山火池的岩漿更炙。
補上的部位,有她的氣息。
多神奇,他是凶獸,她是天女,正與邪,應該水火不容,可是他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體內深處散發出光芒,治癒所有不適,甚至在最靠近她纖骨的心臟,感覺到屬於她的柔軟與溫度。
檮杌擒住她的手,壓在心口。「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裡。」
跟著他,不分離。
那夜,萬物寧靜,夜色濃黑如墨,偶有幾聲蟲鳴,遠遠的,並不擾人清夢,除此之外,什麼聲響也沒有。
上官初一連幾日都沒什麼吃沒什麼睡,失去女兒的痛,讓他彷彿重回到愛妻初喪那時,眼睛一閉上,腦子裡就浮現出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又哭了,不住地歎氣,怨恨老天爺待他不好,讓他承受兩次重重的打擊,怨恨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他在女兒靈堂的心桌上趴著,不覺竟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還是半醒著……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愛女,一襲乾淨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單薄纖瘦的身軀,裙長曳地,綢緞的光澤在她週身像一波波漣漪,她站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林裡,幾綹長髮隨清風拂動,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朝他走來,一如他記憶中的恬靜溫雅,她不是絕色美人,卻總像春風溫煦輕拂人心。
「爹。」距離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你嗎?你回來了……」上官初飛奔過去,明明他盡力奔跑,千步的距離何其之短,偏偏他每進一步,上官白玉就遠離他一步,任憑怎麼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請爹不要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沒能再讓爹寵著愛著……」
「是爹沒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給你,是爹對不起你……」上官初不放棄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兩人之間一寸距離都好。
上官白玉搖頭,是反駁他的那句話,也是要他別再費力追逐。
「爹給女兒的,比一副健康身體更多更多,白玉叩謝爹十七年來的養育之恩。」她磕頭,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