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義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處,婁歡不敢說他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為一名帝師,職務之便,他經常以下犯上。
然即便如此,麒麟也還是一名帝王。
前些日子,在太保隱晦的提醒下,他才赫然醒覺,這名少帝不可能和歷代帝王一樣,走向同一條道路。作為皇朝的首位女帝,麒麟將面臨的,不只是一般君王需要面對的問題而已,她的未來道路上佈滿了荊棘,她可看清楚了?太過軟弱的話,是會遍體鱗傷的。
因為婁歡的遲遲不語,使麒麟先前那番宣告意味濃厚的表述突然變得有些薄弱,她遲疑了起來。
「太傅?」他不責備她嗎?為她達不到他的期許,沒做好帝王該做的事……
婁歡看著麒麟身上單薄的秋裳與不時多嗦的肩膀,並沒有脫下身上的外衣披覆在她身上,只是伸手一指她抱在懷中的酒罈。「陛下要一直抱著這只酒罈子嗎?」
麒麟怔住,不明白話題怎會突然轉到她的酒罈上頭。她低頭看著還剩下半壇的新酒,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想跟婁歡在大半夜討論國事大事。
十年相處,已經足夠使她瞭解眼前這男人思考的方式,舉止,都與常人不同。他看得很遠,想得很深,也顧慮得很多。有時當她以為自己已能掌握住他心思了,但最終,婁歡總有辦法反將一軍,好似她從來都不瞭解他。
這個謎樣的男人。倘若今天她不是他的君王,他也不是她的臣,他們有可能產生其它的聯繫嗎?比方說,酒友之類的……
突地,麒麟捧高酒罈,藉著幽微的月光看著婁歡道:「願意一起喝杯酒嗎?太傅。今夕不談國政好嗎?」她邀請,並等待被他回拒。
面具下的那雙深邃眼瞳瞬間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麒麟預期著將被拒絕,因此搶在婁歡回應前又道:「太傅有朋友嗎?有那種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嗎?今晚保只陪我喝了酒,可是她酒量淺,三杯不到就醉了。可惜這新酒甘甜香醇,要是一個人喝的話,會喝不出滋味吧……如何,太傅,陪我喝一杯?」
秋夜深沉,學宮裡的宮人們早經婁歡要求,各自休息去了,因此麒麟不怕這些話會被別人聽到,從而誤會了什麼。
如果有機會的話,真希望她不是婁歡的君王,那麼,也許,他就會願意陪伴她了吧。可假如……若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君王,他還會繼續留在她身邊嗎?
對於婁歡這個人,麒麟心中總是充滿了矛盾的念頭。
婁歡微抿了唇角,說出麒麟預期的話。「不是在正式賜宴的場合上,君臣同飲是很失禮的-再說,沒有酒樽,婁歡該怎麼陪陛下喝一杯酒呢?」
聽到最後,聽懂了婁歡的話,麒麟臉上的沮喪一掃而空,露出喜色。
而這微妙的表情變化全進了婁歡眼底。
該拒絕她才是。他是臣,她是君,該拒絕的才是。但為何,看見她透出沮喪時,他終究狠不下心?
十六歲的麒麟,距離成年,還有兩年。
這歲月,她一反常態地勤政起來,像個即將有所作為,不嗚則已,一嗚驚人的國君,甚至逐漸改變了大臣們長年以來對她的看法。這改變假若是出自自身的決定,自然可喜可賀,但他擔心,麒麟會如此慇勤,背後另有原因……
他大略可以猜得出歧州的問題平息之後,親自回京赴命的沐清影在麒麟的要求下,在御書房裡獨自與帝王密談了什麼。
但是他不能問。倘若趙清死前的遺言中,提到任何一句有關當今宰相挾持天子的事,而使麒麟為了保護他而不顧一切,那麼,他在麒麟心中的地位,就已經遠遠凌駕過他應有的身份。
太過在乎,不也是一種挾持?
麒麟六歲喪父,神智不穩定的太后受到外戚脅迫,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
繼位的那年,她等於同時失去雙親,而陪在她身邊的,就只有三位帝師。
這十年來,婁歡刻意保持與帝王的距離,不親近,也不過於疏遠。他盡了責任,成為她的臣與師,卻不打算成為麒麟的父執輩。
但情況仍然朝著他不樂見的方向走。他擔憂麒麟將他當成了父親,才會想要努力達成他的期待。這是不對的!即使他確確實實肩負著雷同的責任。
婁歡不著痕跡地引領麒麟走進學宮外殿,接過她手中酒罈,擱在小桌上。
儘管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著他,不能對她太好,不能與她太過親近。因此,他不會解開身上的外衣為她擋去秋夜的涼意,但是此時此刻,距離她成年尚有兩年的今夕,也許,他可以再縱容片刻,讓她臉上的笑容停留久一些。
太保總認為他奪去了麒麟的笑容……如果只是陪她喝一杯酒,就可以使她快樂的話,那麼,他會那麼做的。
「就是半壇的酒。」婁歡道:「喝完以後,陛下就快回宮休息吧。」
儘管麒麟很想說宮裡頭有的是酒,要喝多少都不成問題,但她很識相,知道婁歡願意陪她喝酒,不過是想打發她快快離開。她也沒點破,反正他終究是答應了,那就夠了,管他背後的理由是什麼。對這個人,她知道,是不能太貪心的。
因為一時間找不到酒罈,麒麟揭開酒罈封口,率先喝了一大口,而後將酒罈塞進婁歡手裡。
麒麟豪飲的姿態令人咋舌,婁歡接過酒罈,顯然仍有猶豫。
「快喝啊,太傅。」她催促,想看他不用酒樽喝酒,更想看他喝她剛剛才湊嘴喝過的酒罈,感覺像是打破了某種藩蘺。
婁歡略有遲疑地將唇湊近酒罈,飲了一口。
麒麟笑著接回酒罈,「今年新酒釀得很好呢,一點澀味都沒有。祖先和神明若喝了這酒,應該也會高興地繼續保佑國家富庶吧。」說著,又喝了一大口。
如果婁歡夠瞭解少女心思的話,也許他就不會誤認麒麟對他的在乎,是出於父女般的感情。因為麒麟心裡從來不曾把婁歡當成父親看待過。他是她的臣,她的師,但不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