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還有別的一些什麼,但十六歲的麒麟,還不曾仔細想過。她只知道,她真的不能再昏庸下去了。倘若她一直被大臣們看不起,那麼總有一天,她會被迫做出她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事的。
當沐清影告訴她趙清死前的遺言後,她知道她真的沒有時間了。
婁歡太過傑出。逼不得已,她也不能比他遜色。
否則人們會繼續那樣說的……挾天子以令諸侯。多麼沉重的罪名啊。而為了拯救被挾持的君王所發生的叛亂,將會多麼師出有名!
如果往後人們因為她的昏庸,而認定了她不過是宰相手中傀儡的話,她怕自己會保護不了太傅。可是太傅這麼聰明,她該怎麼做才能不讓自己輸給他?
婁歡捧著酒罈,看著有意喝醉的麒麟,心想這也許是他們君臣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對面而飲了。這一回,他飲下一大口酒,之後,看著麒麟微微酡紅的臉頰道:
「陛下知道『麒麟』這名字的由來嗎?傳說中,麒麟是一種仁獸,它從不踩踏花草螻蟻,愛惜每一個生命。雄曰麒,雌曰麟,陛下名諱『麒麟』,乃是先皇期許陛下陰陽合德,不失中允。然而在遠古時代,唯一出現在人間世的麒麟卻因為世人從未見過它的樣貌而遭到錯殺……仁慈待人並沒有錯,但治理一個國家需要恩威並施,總有一天,陛下也該學習跟殘忍有關的事。」
儘管明白婁歡正在教導她不能太過善良,但是眼下的她知道自己還做不到。
不想討論這種事,麒麟假裝聽不懂婁歡的話,她笑捧著酒罈,也不知道自己固定喝的壇口是哪一邊了。不在乎是否喝到了太傅喝過的壇口,她沾唇即飲。
因為喝得比婁歡多且快,她想她很快就會喝醉。
除非太傅的酒量也跟保保一樣差,否則她會比他先喝醉吧。但想到婁歡還有辦法一邊喝酒,一邊教導她帝王治國大業,那麼他的腦袋應該是清楚的。
所以,麒麟讓自己喝醉。
她想,如果她喝醉了,那麼太傅就得想辦法送她回寢宮睡覺。
他會被迫照顧她。也許會抱著她走回她的寢宮,那麼,她或許可以做個好夢。
在成年以前,能像今晚這樣任性的機會,怕是不多了吧。
「太傅,你騙我……」她開始像喝醉酒的人那樣愛抱怨。「當年我還是太子時曾經問過你,當一名帝王有什麼好玩的,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心想事成的權力和至高無上的地位,傅世玉塵將任我恣意使用,我愛下什麼旨,就下什麼旨,沒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
「陛下……」
「你騙了我,太傅。你沒有告訴我,越是看似至高無上的地位,就越使人感覺孤獨,而越是不可抗拒的權力,就越使人受到束縛……如今我擁有了地位與權力,可是為什麼我真正想要的,想做的事情,都無法如我所願呢?」麒麟語帶悲傷地說。她搖晃著酒罈,半點不想抵抗酒力的發酵。
「陛下……」
不理會婁歡的欲言又止,麒麟仗著酒意對婁歡許了兩個願。「太傅,假如我當個好帝王,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不,答應我兩件事嗎?」她不聽婁歡拒絕,逕自又道:「我想你應該不會讓我看你的臉吧……那麼,你可以跟保保一樣,叫一次我的名字嗎?一次就好……還有,永遠別離開我……」
麒麟沉沉醉去前,她的第一個願望並沒有實現,也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個心願。
「麒麟……」只隱約聽到有人輕聲歎息,如夢似幻,聽不真切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婁歡終將身上外袍解下,披在麒麟單薄的肩上。她睡著了,他輕巧抱起她走向帝王的寢宮。臨去前,他瞥向不遠處,迷起眼道:「史官,你會把每一件事情都記下來嗎?」
隱藏在暗處的少女麗正輕聲回答:「是的。」
婁歡的第一個想法是:希望史官不要記下今晚麒麟與他之間的對話。
然而,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各國所有的史官都秉持著『秉筆直書』的堅定立場,向來不曾因為國君或重臣的脅迫而改變。
他雖是宰相,也不能脅迫史官對某些事情避重就輕。可是他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希望作為史官後續修史時的建議。
抱著麒麟走向寢宮的方向時,婁歡道:「你跟在陛下身邊記史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吧,麗正,你喜歡陛下嗎?」
麗正眨了眨眼。「喜歡。」她誠實地回答。麒麟是一名很特殊的帝王。
「倘若有一天,你手中的史料若公諸於世,將會傷害到陛下的話,你還會選擇公開它嗎?」比方說,少帝對當朝太傅過會依賴,甚至……的事。
麗正再度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她向來尊敬的婁太傅居然會想干涉……或說是引導史官記史。這……可真是耐人尋味啊。
斟酌地,麗正詢問:「相爺是想要下官的保證嗎?」
婁歡沒有回答,他很嚴肅地看著麗正。「身為天官長,我知道我這要求有點無禮,但是我仍想知道,你會如何處理你手中的史料?」
麗正嫣然一笑。婁太傅果然睿智。「下官負責記史,也保管所記下的史料,以供修撰國史之用。下官有生之年,這些史料都不曾讓下官以外的第二個人知曉。」
「換言之,你會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跟陛下有關的記載?」
「正是。」麗正回答得毫不猶豫。「這樣子,相爺安心了嗎?」不必擔心陛下與太傅的深夜會面會被外人多加揣測。誠如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的君王對當今宰相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特殊的心情。即使是宰相要求,她也不會說的。
婁歡深深地看了麗正一眼。要史官不記史是太強人所難了,只希望這位名叫『麗正』的史官真能如她所承諾的,守住麒麟心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