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下土了。」
低沈的嗓音撞進她平靜的心湖,掀起了粼粼波瀾,她輕閉上限,絕不讓情緒崩出那道結著血痂的傷口,可是,疲憊仍像洪洪江水般,深深席捲著她。
她好累……不想再理會任何事了,反正,她什麼都做不來、管不著,那些不由人的事啊……任憑她付出再多,也換不來她想要的結果……
「臨兒,淑妃是時候下土了。」他往她耳邊明確道,事情已無法再拖下去了,進不了皇陵的遺體正等待她的一句話——皇上讓她決定淑妃的葬身之地。
堆疊不休的苦痛,瞬間痛痺了她四肢百骸,忍著就要嗚咽出口的酸澀,她咬牙,螓首離開了他的肩膀。她推開他的懷抱,一心只想趕快埋首被褥中,逃離他催促的聲音,卻被他困鎖在堅定的臂膀間,逼迫她作出決定,也這使她面對痛苦。
「臨兒。」祺申輕喚著她,厚實的大掌捧著她慘白的臉容,炯亮的視線緊拙她急欲閃躲的疲乏瞳眸。「那是你的親額娘,你不能放著她的遺體不管。」深知她的疲憊,但他無法再順應她的沈默,更不能再繼續放任她對淑妃的不聞不問,她有逃不掉的責任。
帶著訓意的話,崩裂了她連日反常的平靜,也讓她的滿懷悲憤,驟然決堤。
「我不能放著她不管……」緩緩重複著他的話,淳臨勾唇,綻出淒絕的笑痕。 「是啊,我管了,然後呢?」她抬眸,表情嘲諷。「然後她卻把我拋下了!你還要我怎麼去管?」丟失了所有冷靜,她怒喊著問他,兩行清淚卻潸潸滾落。
「她是你的親額娘——」
「我恨她!」尖叫著打斷他所有的言辭,她雙眸迸出火光,把先前所壓抑的憤懣全數釋放。「我恨她恨她恨她恨她——」她瘋狂地、不停地叫著,額娘的臉容卻在心問徘徊不休,崩了氣,啞了嗓,她掩面,崩潰號哭,心神俱裂。
每一聲恨,只換來心坎更劇烈的刺痛,她不懂,為何狠心絕情也會這麼痛?
失控的哭嚷敦他凜容,抓緊了她的雙腕,他的黑眸緊盯著她怨恨交織的淚眼。
「你可以恨任何人,就是不能恨你的額娘!你能忘了她的罔極之恩?」
「她一直在利用我!」剖開了被她刻意潛藏心底多年的事實,她淚流滿面,就像親自拿刀割著自己的血肉。「她只愛她自己、只愛她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我這個女兒!」忿怒的指控排解不了她的恨意,反倒狠狠刺傷了她自己。
從小,她便深深依戀著額娘,為了得到她的關愛,她好學、勤奮、討喜,生於宮闈,她比誰都要力爭上游,然而,努力進取並沒為她帶來所預期的母愛。
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額娘眼中,只是顆棋子……
「真的不愛你、不要你的話,她何苦幫你賄賂精奇嬤嬤?」低歎間,祺申以拇指拭去她斷落的淚珠,道出了她所不瞭解的事。
精奇嬤嬤是公主府內的最大管事,受皇帝之命執掌府中事務,同時也照顧著公主日常起居,其職責等同公主的另一個額娘。
她怔愣住,在淚眼朦朧間,苦看他嚴肅的臉龐,一時難以明白他的言語。
「你沒發現精奇嬤嬤從不過問你的事?」解讀出她眼底的迷惘,他這才明瞭原來她並不曉得那些內情。「淑妃憂心你進府以後會被嬤嬤欺詐,因此她先行收買了嬤嬤,傾盡所有去討好嬤嬤,就為了能讓你在這兒過著平安自在的日子。」
難怪……嬤嬤從不管束她的行為,就算她鎮日往錦園跑,嬤嬤也沒拿封建道學那套來訓誡她,別的公主要見上夫婿一面,都得撒財求嬤嬤通融,而她,什麼都不用做,就能那樣隨意進出閨房,不需遭受每個公主都必然體驗到的惡意敲詐。
從不知道額娘在她背後做了那麼多,以往,她以為那是自己運氣好,能碰上一個講理的精奇嬤嬤,誰知道,原來這一切的順利,全靠額娘的妥當張羅……
「有這樣疼愛你的額娘,你還要恨她嗎?」他輕問,在她恍然了悟的淚光中尋到了答案,稍微讓他安下了心。
「我不懂……」她搖首悲泣,抹去怨恨的瀅眸只剩一片脆弱的茫然。「既然疼愛我,為何又拋下我?我不懂,真的不懂……」
無法接受……她至今仍不能相信額娘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離棄她,她不放棄她,可她,卻先放棄了自己。
把她的淚容按進揪疼的胸懷裡,祺申深深歎了口氣。「臨兒,別去探究額娘的做法,我們不是她,沒辦法理解她心中所想,你只要記得,她是如何疼愛著你。」
聽罷,淳臨心口苦透,釋懷了恨,更深切的悲愴卻洶湧而至,她放聲痛哭著,在他穩固的臂膀間啞聲低泣:「我不恨她……我愛她,好愛好愛她……」
愛之深,恨之切,她並不願恨自己的額娘,就因為愛得太深太深……深到無法承受她把自己趕上絕路的自毀行為,更不能體諒她狠心拋下自己的決定,才會選擇拿恨意來淡化哀痛、麻木情感,並企圖以滿腔的憤懣,淹沒自己全盤的愛。
體會到她的愛母之心,祺申為她心酸,她所做的從不為個人榮耀,爭取皇寵,建立地位,也只為淑妃一人,可見額娘的自尋短見,給她帶來多大的打擊和傷害。
「是我不好……明知道再也不能侍奉在側,就該給額娘留個心腹……我怎麼沒替她想到那一層?」哽咽自責,她淚流不斷,心中盈滿了苦澀的懊悔。
縱然出閣了,額娘仍為她設想了那麼多,反觀她,出閣以後就沒再為額娘做過半點事……
擁有這樣的女兒,淑妃實在不該拋下的……他暗忖著,為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別胡思亂想。」扶趄她的螓首,他看進她痛苦的淚瞳,狠狠擰緊了心弦。「即便安置了心腹也不盡然如你所願,宮裡的詭譎多變,你比我更清楚。」此刻,他不禁慶幸她早已撤離那塊是非地,光想到她有可能面對的險境,已教他心驚肉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