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拉開門扉,右腳高舉半空中,來不及跨過門檻,便看見公孫謙毫髮無傷地站在門前,正準備伸敲她房門,他臉上身上沒有見紅淤青,她才安心不少,看來嚴盡歡沒有撂人揍他。
「談談好嗎?」他說。
李梅秀點頭,退回房內,讓開右半邊通道,公孫謙步入,順手帶上房門。
斗室之內,只有一張單人木板床、僅僅容許跪坐的小几桌,及一個放置衣物的木箱子,其餘什麼傢俱也沒有,放入一個她還算是恰恰好,再加上一個高瘦的公孫謙,小小房間瞬間擁擠起來。
「我去倒杯茶給你……」她拿起幾桌上唯一一個茶杯,要為他去廚房添熱茶。
「不用。你也坐。」公孫謙輕輕撩袍,盤腳坐在幾桌右側,李梅秀放回茶杯,跟著跪坐於左側,與他面對面,她不難猜測他要說什麼,仍是睜著渾圓大眼,等他先說。
公孫謙待她一坐定,說道:「錢老爺那邊,由我來處理,你與他的買賣就不作數了,今天晚上不用坐上錢家轎子去,你可以放心。」她剛哭過的眼,紅咚咚的,淚水沾濕她的眼睫,他記得方纔的她有多恐懼,這幾句話,用來先安撫她。
李梅秀明顯大鬆口氣,緊崩的雙肩像卸去重擔,緩緩垮下,不為沮喪,而是為了解脫。
她想向他道謝,話還滾在喉間沒機會說,公孫謙下一句話比她更早:「小當家雖然氣憤,卻也無法逼迫你去販賣清白,不過這幾日她不會給你太好的臉色瞧,你自己先有個心理準備,熬個五、六日就會過去,這段期間你安分些,能避開小當家就避開,否則她找起你麻煩,全鋪子裡沒人能救你。」包括他,誰也不會想和小當家正面衝突,自找苦吃,他方才為她得罪嚴盡歡,應該也有好長一段苦日子要過。
「好。」她也不想去挑戰嚴盡歡的造怒。
「那六十兩,小當家不會乖乖認賠,你恐怕得在當鋪裡工作幾年還債。」
她又點點頭。她知道,她也不會蠢到以為嚴盡歡會爽快地放她離開當鋪。與嚴盡歡相處時日不久,可她已摸透嚴盡歡八成的個性,嚴盡歡擁有最無害可人的羊兒外表,最凶殘暴躁的野獸內在。
而且,她竟然會因為可以留在嚴家當鋪裡,小小的……開心了一下。
「抱歉毀你閨譽,在那當下,我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公孫謙抬眸凝視她。
他來找她之前,不斷問著自己,這樣做對嗎?這樣做好嗎?可是這樣的疑問來得太遲,他應該要在開口欺騙嚴盡歡之前就思索它,當鋪典當並非兒戲,不能說當就當,耍賴不當就不當,當鋪是講利益之地,不行善,不積德,只問有沒有利頭可賺,李梅秀膽敢走進當鋪裡騙財,自然自己要想好後果,她典當清白,期限到了,無錢贖回,當鋪按照慣例,處置流當品。
可是,他又該死的心軟了。
理智明明就告訴自己,他要無視她,偏偏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他又看得仔仔細細,完全無法不去注意。
「你不要這樣說,我很謝謝你幫忙我,我……才很抱歉讓你說了謊。」李梅秀覺得閨譽被毀的人,是他。他不僅因為她,將自己儒雅形象破壞光光,成為以特權欺負姑娘的劣徒,還因為她,做出他最嫌惡又不齒的撤謊行徑。
公孫謙沉默一會兒,目光沒從她飽含歉意的臉蛋上挪開,她卸去胭脂水粉,容貌稚氣許多許多,分明就是個年輕小姑娘,應該要活潑天真,應該要無憂無慮,她卻靠騙術為生,是怎樣的環境造就出這般的她?
「說謊是件相當痛苦之事,你為什麼還要用它來詐騙金錢?」他平生第一次為她破例,羅織謊言欺騙嚴盡歡。他厭惡謊話,那些虛偽字句從嘴裡說出,罪惡感卻在胃裡翻騰,教人反胃作嘔,他無法理解,她為何能臉不紅氣不喘地把說謊當成喝杯茶水一樣輕鬆容易。
「我從小就跟著爹四處行騙。我打三歲開始就會拿泥巴抹髒死扮小乞兒,可憐兮兮地坐在街角,假哭地說我爹過世,家裡沒錢葬他,騙取過路人的好心施捨。我不知道那樣是對是錯,但我知道我拿回錢後,爹會很開心地拍拍我的頭,再牽著我去麵攤吃一大碗熱乎乎加不起的湯麵。」那是她最最快樂的時光,年紀小小的她,無法分辯善惡,就像一張白紙,被塗上墨就變成黑的,被染上茜草汁就變成紅的。她爹也是滿嘴謊言,還被鄰居取了個「白賊李」的調侃綽號,他從不以為意,他告訴她,上自帝王,下至父母官,哪一個不是詐騙百姓民脂民膏,他們騙的更多更嚇人,他不過是撤些無傷大雅的小謊。她聽信爹的說法,認為爹說的好有道理。
騙財不騙色,騙人不騙鬼,壞人騙多多,善人騙少少,騙完心感激。
這是爹的座右銘,也是她的。
她第一次覺得說謊是件痛苦的事,就是騙他。
尤其當他眼神裡透著對她的不諒解;當他用淡淡口吻,說著絕情話語;當他轉身離去;當他視若無睹,她覺得好懊悔,好氣自己。
看著她訴說往事的神情,公孫謙不由得想像起一個粉娃兒,抹髒了福泰小臉,佯裝成孤兒,用軟嫩的嗓在泣訴家中無銀兩為親人下葬,然後會有好些個大人將碎銀或銅板塞進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運,並且軟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過兩行水痕的骯髒小臉慢慢綻開慧黠笑容,握緊雙掌裡的收穫,回去向爹討賞……
那是她的成長經歷,若他也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說不定他的謊言會說得比她更麻利、更順口,他無權指責她——
咦!他竟然在幫她辯解,把說謊行為合理化?
這……太違背他人生向來謹守的道德倫理——無論好謊言壞謊言,謊話就謊言,永遠也不會變成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