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他滿十歲被允許進入廳堂參與家族集會的那一刻,他的天真就已被摧毀,但那時候的他並不曉得,因為在父親長袖善舞的保護下,受盡榮寵的他向來都是揚笑睥睨失敗者的那一個。
卻突然間,風雲變色。
父親砸下重金的鏢局接連被劫,損失慘重,而大批收購準備賣給官府的谷糧又在此時遇上火災,因無法如期交貨被扣上拖累軍情的罪名,無力自救的父親不但名下產業全被抄走,自己也身陷囹圄。
若是老傢伙聚集全族的力量,絕對可以幫助父親度過難關,但他卻是選擇清楚劃分界線,任由父親自生自滅,等父親再回到家門,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屍,而大房的地位也瞬間從頂端跌落谷底。
「二放鴨,三分開,七圍牆……不對不對……」聽到身旁的兄長又喃喃念起了口訣,樊仲遇徐緩地吁了口氣,抑下胸口熾燃的憤怒烈焰。就算現在沒有其他人在場,他也不能太輕忽。
「坐在主位的是樊家大老爺。」樊仲遇開口,身旁的樊伯臨立刻停住喃念,整個廳堂只有他沉穩醇厚的嗓音。「也就是我們的祖父,目前仍大權在握。樊家共有四房,先父是嫡出長子,名義上大房由大哥繼承,四房裡有存有歿,堂兄弟間也已有人娶妻生子,各房的女眷你之後應該都會陸續見到。」聽到他的聲音,孟海心震了一下。
方纔他不發一言時,她就一直掙扎著該不該抬頭。
滿滿的關懷讓她想探知他的想法,但她又好害怕,怕會在那張俊傲面容上看到痛苦失意的表情,也怕自己壓抑不住的同情會傷了他。
他還好嗎?他的心情真如他的聲音聽來那麼平靜嗎?猶豫了會兒,她還是禁不住擔慮地抬首朝他看去——
他半斂的眼簾遮去了眼神,讓人無法揣測他的心思,一如往常的冷淡面容沒透露出任何的表情,卻反讓她更覺難過。
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根本沒辦法相信,明明是一家人,對於弱勢的人不但不伸出援手,反倒乘機踩著往上爬,而身為一家之長的大老爺竟縱容子孫如此冷血無情的行徑,他的冷戾言行也讓人打從心裡發顫。
意識到她的注視,仍俊眸半垂的樊仲遇悄悄繃緊了下顎。
毋須和她對上眼,他也可以猜想得到那雙澄澈的美眸裡,絕對只有關心而沒有任何的鄙夷和輕視。
她憑什麼用這種眼神看他?她該恨他,該因為他被罵得狗血淋頭而竊喜在心,甚至是用風涼話再補上一刀,但絕不是顧慮到他的感受而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態度對他!
才剛平抑的情緒又開始沸騰,察覺旁邊的樊伯臨朝他投來一眼,樊仲遇心一凜,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太多情緒。
今天真的不是很順遂。他暗惱,用冷漠將怒意全然掩去,抬眸迎視她的眼。
「其他那些叔、伯公等旁支不在這裡,而在樊家女人也不允許出現重要場合,他們誰是誰並不重要,就連大老爺,你也很難再有機會見到。」
他的偽裝太成功,孟海心看到的是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怕被他看穿她的心思,她趕緊迴避了他的目光。
「……沒機會再見面也沒關係。」她吶吶低語。
一次的經驗已經嚇到她,如果必須在家族中擁有地位才能踏進這個廳堂,她只希望在他們眼裡她永遠都這麼微不足道。
她的話讓樊仲遇譏誚揚唇。這樣就怕了怎麼成?要是知道那群人私底下做了什麼事,只會讓她更將樊家視做人間煉獄吧。
「後悔了嗎?原本想說丈夫是個癡兒,但只要稍加忍耐,至少還可以享受榮華富貴,抱歉,我的無能讓你無法如願了,先提醒你,大房沒有專屬奴婢,我們供不起。」
面對他話裡的自嘲和諷刺,孟海心咬唇,紛亂湧上的情緒讓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其實,她從來就沒貪圖過樊家的財富,甚至是只要一想到兩家的差距,擔慮就一湧而上,怕自己無法適應大戶人家的生活,會害他被家族的人看輕。
他是否能承襲家業對她根本一點也不重要,滿腔的期待全是因為他,他的身影自那日在院中相會之後就一直纏繞心頭,勾動了她的渴望,忐忑而又欣喜的一日一日數著成親之日的到來。
被婢女發現她偷偷地練習相公這個詞彙的叫喚時,她羞到無地自容,卻仍抑不住嘴角甜蜜的笑,編織著兩人白頭偕老的美夢,只要伴在身邊的人是他就好,再苦的日子她都可以甘之如飴……
結果美夢卻成了惡夢,她嫁的是他的兄長,而他是誘騙她自動跳進陷進的罪魁禍首。
他曾經因顧慮過她的感受而感到為難嗎?那次見面曾讓他因為她即將成為自己的大嫂,而有一些些的不捨嗎?她想問,但她沒辦法問,因為一問出口就等於將她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只能將未竟的言語藏在眼神裡,祈求地望著他。
「我吃得了苦,我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的想法。
迎視她的目光,樊仲遇沉默不語。
就是這雙眼,佔據著他的思緒,讓他昨晚無法成眠。
他向來睡眠短淺,除非疲累至極,否則他寧可將那些時間拿來運籌帷幄而非浪費在休息上。但昨夜存在他腦中的不是詭譎心機,而是紛雜的思緒不停地繞、不停地翻騰,唯一不變的,是她——
那天在日陽下閃動明媚的靈燦瞳眸,瞠大、盈著淚,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但即使怒極怨極,在那片澄亮裡仍存在著一抹光芒,如此溫暖,彷彿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唾罵他,她依然懷抱著信任,期盼他能改過向善。
而那雙眼,現在正緊緊地注視著他。
太遲了,曾經他也和她一樣天真,以為人心是可以被感動的,結果……樊仲遇別開目光,將心牆築起,不讓她更深地烙進他的思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