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鄭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狀惹上麻煩,所以自己來?」
「是的,他告知卑職事情原委,送來請願書表,又連夜趕回。」
「哼,鄭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復原職,都自顧不暇了,還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們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氣。」翟天襄有了斥責的口氣。
「懇請太師莫要為個人意氣黨爭,致使真正做事的縣令含冤。」
翟天襄不說話了,端起杯盞,慢條斯理地喝茶。
薛齊垂手站在下邊,不敢再多說一句話,他並非害怕惹怒太師,而是他一個晚輩兼下屬的身份,他依然尊重恩師,只能陳述,不能力爭。
「薛齊。」翟天襄放下杯盞,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來的刑律策論,就你寫得最好。」
「太師謬讚,卑職感激不盡。」薛齊心頭一熱。
「當年開國訂下一部大律,立意雖好,但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時宜,你能一條條指出,引證實例,論述講明,將來刑部修法大計,還得仰仗你了。」
「卑職不敢,朝廷所需,必當盡力而為。」
「我總想著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太清閒,像是聊天似地。
「今年就準備外放你去地方當個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積閱歷回來後,再去吏部還是戶部後部升任侍郎,轉個一圈,接下來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書,襄贊內閣處理國事,都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恩師苦心栽培,薛齊不無心動,這一路正是恩師愛才惜才,才能讓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師下面是「訓勉」的話。
「你前途遠大光明,沒必要為一個小小知縣窮忙。」
「若小縣小官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學生何有能力論法修法,審案斷案?」
「擇善固執,好。」翟天襄神態冷極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
「請願書就送都察院,讓他們審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報復,自然會給個交代,你就回去專心處理你的刑部公務吧。」
「多謝太師。」
薛齊告退出來,心中的掛慮依然懸而未解,望了一眼富麗堂皇的太師府,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已經連續好幾夜了,書房燈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過,琬玉端著一碗枸杞人參雞湯,悄聲來到書房前。
門半掩,她輕敲了下,沒有回應,她輕輕推門而入,就見薛齊埋首案前,一管筆停著不動,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氣流動,已然讓薛齊有所感應。
「啊,你怎麼還沒睡?」他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想老爺餓了,給你送上雞湯。」她放下大碗,掀開碗蓋,笑道:「新來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個抓來最肥嫩的土雞,一個慢火熬了湯,老爺趁熱喝了。」
「那也是你吩咐他們準備的。」他注視她,語聲溫和。
「呃,我不打擾老爺了。」被他一看,她倒難為情了。
「琬玉,等等。」他喚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幾天沒見到他們了。」他閉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頭,露出疲憊神態。
這些日子來,琬玉知道他忙,晚上回來得晚,匆匆吃完溫過的飯菜,又馬上鑽進書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說話,盡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著廊院,癡癡望著書房燭火,「陪」他一起熬夜。
總是她捱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來,他又已經上衙門去了。
「老爺您忙,別掛心屋裡的事。」她也只能這麼說。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舉匙喝了一口湯,歎了一口氣。
「我本以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卻忘了右都御史趙大人正是翟黨中堅人物,本身又與陳黨有個人恩怨,正好借此事大做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對王武信的彈劾,順便將鄭恕編派個擅離職守的罪名,一併彈劾。」
「陳黨那邊的人沒有動作嗎?」琬玉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陳大人,不巧這兩個月來陳大人稱病在家,誰都不見……」想到了政治權謀之術,薛齊只能再歎,「陳大人『韜光養晦』,沒必要為一個小縣令讓太師抓到把柄,又被打壓,而趙大人想公報私仇,踢進了棉花堆裡,使不上力,卻犧牲了王武信和鄭恕啊。」
「那怎麼辦?」
「都察院應該是最公正的監察衙門,絕不可能如此拿來公器私用。」薛齊神色凜然,雙手鋪了鋪桌上寫滿文字的紙張,「我正在寫奏摺。」
「給皇上的奏摺?」琬玉一驚。
「還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譽上。」他指向擺在一邊的黃皮本子。
「你這樣做,怕是讓太師,趙大人他們不高興了。」
「既然衣服都濕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頗有一番:「吾往矣」的氣勢,一抬眼便望進了那雙溫柔詢問的明眸,不覺心頭一跳,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事。「琬玉,別擔心。」
「不,我不擔心,老爺儘管做,心安理得便是。」
「對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長長噫吁一聲。
彷彿將所有的憂慮都吐掉了,他終於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鄭重地道:「琬玉,你放心,我知所進退,你不要擔心。」
她也用力握緊他總是溫熱的大掌,這是她所能給予的鼓勵。
說她不擔心是騙人的,但他做的是對的事,她願意支持。
雖不相識那位王大人,只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諾幫忙,而一個口頭說成的婚約,他就無條件信守,接納了她和兩個孩子,這不正是她所瞭解的薛齊嗎?
嫁他,便隨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來自丈夫的家產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對待,那麼即便是天涯海角,簞食瓢飲,她也是心滿意足的。
感覺臉上撲來了熱氣,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著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熱,燥紅了臉,便放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