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在朝堂為官也有多年時間,深深明白,上梁一歪,下梁便難以支撐的道理;皇上若抱著天下易主,興衰換人擔的心態,要如何治國?罪臣認為,所謂的治國,是想辦法留下最好的給後人,設想什麼才是拔除腐敗根基之道,而非一再的治標不治本,那樣只會使百姓活在平順的日子隨時會結束的惶恐中。
「希望皇上能明白,您的一言一行,所有決定和思考,影響的都是整個國家上下,而非單單是您一人,或者大明宮以內的所在。
「若真想整頓朝堂敗壞的紀律,無論如何,請皇上不要忘記聆聽百姓的需要,永遠也不要抱著縱容小惡的心態。
「如果朝堂清廉,天下才能真正太平,也請皇上將這股清流流傳於後世,留給大唐千千萬萬的子孫,直到永遠。」許久未曾如此激動說話的雷觀月,一席話說完,氣息已經不穩。
「卿之所言,似乎完全不為自己辯解,甚至想要令朕盡快定奪卿之罪。」皇帝緩緩地說著。
「罪臣的祖母是個有德之人。她曾告誡罪臣,一旦做錯,很難再回頭。當罪臣投身於朝堂便己做錯,又有何好替自己辯解的呢?」
「聽見卿對朝堂如此失望,朕實在愧對。官官相護的腐敗,確實是上位者縱容的結果。過去因為多次的政變,在上位者專心於爭奪政權,無心勤於政,傾聽百姓需要,讓此風大長,朕非常明白。
「朕也希望……應該說,朕也期勉自己能為後世樹立正確的典範,是以無論如何都要辦馮守夜。他曾經深得朕的寵愛,朕一度認為他是朕所用過的人才中,最清白乾淨的一個,直到兩位愛卿不畏強權,堅持將事實呈上朕眼前,才讓朕驚覺縱容了一頭猛虎在身邊伺機而動。
「如今的審議結果,或許多不如卿之意,但是朕打算嚴辦馮守夜及其黨羽,在朕治國的日子裡,努力肅清朝堂,如此,是否能當作對卿的回答呢?」
皇帝年輕的面容背後,有著省思和積極向前的覺悟。
雷觀月感覺自己從屈膝跪求「犯錯」便開始握緊的拳心,逐漸鬆開。
正對眼前願意正視舊有陋習,認真尋找改變之道,也能聽從身份卑賤低下的人建言的皇帝,他的回答,足夠了。
「皇上有此決心,正是對天下間還在受苦的百姓最好的回答。」雷觀月拱手,打從心底深處的尊敬,垂頭向他敬禮。
這就是祖母說過的——人如果對著打從心底尊敬的人,會自然而然垂頭斂禮——他今天第一次體會到。
「卿為天下為社稷思考的態度,為朕所佩服,也提醒了朕該用何種角度看待天下,厲精圖治。」皇帝頓了頓,然後問。「卿難道對朕別無所求?」
「待罪之身,何能所求?但憑皇上發落。」雷觀月端正面容,對自己做過的事勇於承擔。
「若朕說卿之審議,將重新審理,暫時還卿自由之身,卿仍無所求?」皇帝又問。
雷觀月以為距離太遠,自己看走眼,但是……皇上真的對他意有所指的眨了眼,對吧?
難道就連皇上也知道?
猛地想起殷尚實說過他們始終守著他的家人,皇上要不知道恐怕也難。
「如何?現在說還來得及。」幾乎是皇帝在催促他了。
如果能恢復自由之身……他想做的事還有其他嗎?
雷觀月屈膝跪下,想也不想,低喊:「僅盼皇上能讓罪臣立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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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觀月踏進僦舍的第一步,嬰兒的哭聲響徹裡裡外外。
生了……他感覺自己的心隨著這兩個字,沉沉落下,跌進無底深淵。
依稀看見嚴長風和笙歌對自己說了什麼,但是他聽不見,有個不認識的婦人從房裡走出來,一見到他,立刻交給他一個包袱,他看著自己推開婦人,跌跌撞撞闖進房裡。
半垂的芙蓉帳外,只有一隻虛軟無力的手垂落。
卜通!
心臟重重撞擊他的胸膛,是一種非常不舒服到疼痛的感覺,他連低頭去看包袱裡的東西是什麼的時間都沒有,顫巍巍地走向床邊。
是他的錯覺嗎?為何那隻手看起來一點生氣也沒有?
「欺世……廉欺世……」他聽見自己叫她的聲音,茫然的視線往芙蓉帳裡探,只能見到她面向內側的耳廓弧度。
她一動也不動。
「?,該起來了。」他推了推她的手。
那隻手連指尖都沒有抽動,彷彿主人一句話也沒聽見。
「?,如果不把手放進被窩裡,會著涼的。」他蹲坐在床邊,像她曾經照顧他那樣,拾起那只軟弱無力的手,打算替她放進被窩裡,卻一個沒抓緊,軟軟的手就像流水般順著他的掌心滑落。
雷觀月一臉驚慌地倒抽了口氣,倉皇撈起她的手,不願接受事實,徒勞無功地貼上自己的臉,面容跟著低垂,再也忍不住哭聲。
淚水順著她冰冷的手掌,緩緩流下。
一股空虛感充斥體內,即使如此,他還能感覺出有更多東西跟著眼淚被帶出體外——許許多多,來不及向她傾吐的感情。
終究,他還是晚了一步……
「上邪……」他的聲音夾雜了濃濃的哭音,緊抓著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怎麼也不願放開。
「我聽見……你叫我上邪……」
雷觀月錯愕地看著那被握在掌中,原本無力垂落的小手,緩緩爬上他的臉頰,順著那隻小手向上,再向上,他看見了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炯亮黑眸。
「終於見到你了。」她一直摸著他的臉頰,捨不得放開。
「我以為你……」他喃喃低語,眼角承載不住的淚又掉了兩三滴,一臉呆相。
廉欺世露出兩眉倒豎的開心笑容,抹去他臉上淚痕,「就說了我很強壯啊……」她的氣色看起來很差,聲音卻是滿滿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