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恩惠,卻盤算這麼久,該不會是在想要怎麼獅子大開口,希望他掏心掏肺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報她的,但如果因此證明她跟其他人一樣貪婪……
要財?還是要名、要利?雖然這些東西他目前都沒有,但總有一天,權勢與財富在他而言,將會成為無足輕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這些,那麼,他可以輕易給她。
而除卻這些,他什麼都沒有。她總不會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慮了許久許久。末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起,看著一臉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現在的你應該給不起。」
初初聽到那句「不用了」時,石履霜還以為是客套話,可聽到最後,她卻說,她要的,他給不起?
是看輕他麼?她看輕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認為他無法回報她萬分之一?
微微惱怒之際,她忽地走向他來,兩隻溫暖的手以掌心撫上他緊繃面頰,溫聲道:「現在的履霜,表情太嚴肅了。」
他瞪看著她。
但冉小雪不為所動,已轉身向紀家兄妹拱手告別。
「繚綾大哥、尉蘭,我不能待太久,後會有期。」一如她來時那樣突兀地自他面前離開。
她救了他,卻把他丟在紀家寄養;雖然曾在興致來時拉著他去園丘看帝登基,說了一些動聽的話,但其實鮮少聞問,偶爾方來探視,對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個可憐淪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氾濫時,對他回眸一顧——這算什麼?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話說清楚,再走。
何謂「表情太嚴肅」?表情嚴肅何錯之有?
冉小雪驀地頓足,回眸看他。
「再會,履霜,下個月初我會再送伙食費來。」
家裡人已經盯上她,天天跑到紀家探視石履霜不是明智之舉。為免給人家添麻煩,還是少來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擾,今天來的人是姐姐驚蟄,改天勢必還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繚綾大哥既然已經願意攬事了,她自然沒有再多事的道理。
一句話,在冉小雪口中道來,是善體人意。
同樣一句話,聽入石履霜耳中,卻是憐憫與同情。
紀尉蘭將石履霜的表情看在眼底,明白他誤解了小雪的話意,卻不怎麼想澄清。
就誤解吧,她想。
小雪是她閨中密友,這陣子卻放了太多心思在石履霜這人身上,正教她有些不是滋味咧。
「尉蘭……老毛病別又犯了。」當客人陸續離開院落,花園裡只剩兄妹倆獨處時,紀繚綾輕聲道。
「哥光會說我,我只是不樂意與人分享啊。」
畢竟是紀家唯一的小姐,紀尉蘭任性得有理。
打從石履霜倒在馬車前方那一夜起,她與小雪的兩人世界從此變成擁擠的三人同行,有時她甚至還會被排除在外——
上回小雪跟她借馬車,就是為了帶石履霜去園丘看新帝登基!
這樣有趣的事情卻沒她份,紀尉蘭是怎麼想怎麼嘔。
「尉蘭看不上石履霜麼?」紀繚綾忽移轉話鋒道。
紀尉蘭怔了一怔,聽哥哥又道:「他可是個狀元才喔。」
現在說不要,以後若人人搶著要,可能會搶輸別人。萬一屆時小雪發現她也要,那尉蘭不就得拱手讓人。一個是妹妹,一個是妻妹,紀繚綾衡量著,倘若兩個小妹愛上同一個男子時,他該幫誰?或者,直接將那男子丟進河裡餵魚,然後叫她們各自重選一個比較乾脆?希望不會發生這種兩難才好。
哥哥看人一向準確,紀尉蘭何嘗不識石履霜是個人才。光瞧他能隨口引用皇朝刑典,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物。如今他時運不濟,流落京城,困居紀家門下,不過是暫時而已,等朝廷重新恢復科考,他一飛沖天,前程難以限量。
問題在於……
「正如小雪所說,」紀尉蘭說:「現在的他,表情太嚴肅了。」
必定是因為急於跳脫身後的陰影,對於未來抱持相當的覺悟,才會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人很少會停下腳步來關注身旁事物,特別是女人。
娶妻生子應該不在石履霜短期的目標裡,可偏她非常想當一位賢妻啊。
「一般人很少成天嘻皮笑臉的吧。」紀繚綾笑著指出。
「不見得。」紀尉蘭看著自家美麗非常的哥哥。「有些男子為了某些特殊癖好,會將笑臉習以為常地掛在臉上。」
「如果你是意有所指的話,那麼我,欣然承認。」
「所以我在想,哥要不要換個表情?」
「哦?」
「驚蟄姐可能是看膩了哥哥笑臉,才會遲遲不肯承認兩家的婚姻。」
「是麼?呵。」紀繚綾忍俊不住,笑了出聲。「若真是這樣,那我下回見她時,試試看換個表情好了。」
天知道,或許根本與表情無關哪。但兩兄妹倒是津津樂道起該換什麼表情來博取冉驚蟄的歡心……這種事情。
剛躲回家中,正在畫符收驚的冉驚蟄渾不知自己成為紀家兄妹的話題核心。
適逢婢女蒔草端了一盆水來,她趕緊將人形紙化入水中去厄,週身忍不住惡寒起來。
到底是誰在陰她呀?
第5章
隨青已習慣了這一切。
他守在門外,就怕有人突然闖入,壞了石工部對外建立起來的形象。
形象……對一個官人來說是很要緊的。
人人都說石履霜心如冰霜、腹比墨黑,甚至比起春官府禮部卿還黑上百倍。石工部本人卻以此為傲,說是能與座卿相提並論,甚而越之,何其榮幸。是以從來沒有澄清負評的積極作為。
而既然他是石工部家僕,順著主子的心腹一起發黑,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因此他覺得有必要守住主子的形象,特別是「這種時候」……
「啊,隨青,副長在裡頭麼?」
旬休日,宿職官署的官員之一、職三品的冬官府上大夫高頡捧著一疊快堆到頷邊的公文,往府廳大門這兒艱難地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