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死去,卻只記掛她,那時藉著勾陳的法術走向海棠院的他,僅是一具甫斷氣的屍體,他說得多絕情,驅趕她驅趕得無所不用其極,他拿劍向她,他寫下休書,他喝令她滾……那些要耗費他多大的氣力和心傷?
他想著在自己死後,如何不害她哭,不害她疼痛,不害她嘗到死別,寧願被錯認為負心漢,擔下她的臭罵、怨恨及怒火……
方不絕沒有點頭或搖頭。她猜得泰半皆對,只是關於「理由」,並不單單是不忍她傷心哭泣,更深一層的原因,是擔心她的魯莽會闖下大禍。
結果,大禍是闖了,他也必須算上一份——天不願容許的孩子,還有,他私逃黃泉,更打傷三名天將,已經……無法粉飾太平,他希望換取她平安快樂的消極逃避,再也沒有意義,她仍是受了傷,仍是身陷險境,仍是差點失去孩子。
「你怎麼這麼笨?!怎會去聽勾陳的話而忽略我再三擔保過的——我會保護你,誰都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就算是我一時大意鬆懈,害你死去,遭鬼差拘走,我也一定會硬闖地府,救你出來——」銀貅的豪氣話語,被方不絕的笑歎打斷。
「小銀,這才是我與勾陳真正害怕之事。」熟知她的性子,她確實會那麼做,不許誰帶走他,她光是方才說著,便一副要同誰拚命的狠樣,若當時她在場,直接與鬼差槓上,後果不堪設想。「你的莽撞和不顧一切,教誰放心得下呢?」
銀貅又是一怔,慢慢領悟,咀嚼他的用心良苦。
「你……就是不希望我犯險去把你救回來,才連死都不讓我知道?」
「我要你毫髮無傷,連一絲絲的不測都不會有,哪怕是以仇視我為代價,詛咒與我百世不再相見,我也要完成這個心願。」方不絕輕觸銀貅白皙芙頰,見她眼眶漸紅,銀眉攏蹙,結滿千言萬語,貝齒咬著唇,像是下一刻就會連串罵他蠢呆愚笨,又像是咬住嗚咽輕泣,隨時都會哇地爆出大哭,相較於她,他則是流露出擔憂的苦笑。「現在此一心願面臨的難題,不再是你恨不恨我便可以達成,而是「他們」放不放過你。」
「他們才不會!他們眼中根本容不下半粒沙,只要是他們認定不該存在的人事物,他們便無所不用其極想抹去,當作從沒發生過,以正義和天道為名——」銀貅氣憤道。
對!她說得沒錯!頭上那群傢伙就是如此!把我們妖物當成世仇,老找我們麻煩,我們說什麼做什麼他們都看不順眼,動不動就冠我們罪名,哼!狍梟在一旁幫腔,他與神族也有深仇大恨,總是被神族追著扁,當然氣他們氣得牙癢癢。
方不絕的觀點倒與兩人不同。「對我們人類而言,他們被崇拜著,上香拈祈任我們求財、求名、求富貴、求姻緣、求風調雨順,在人類眼中,他們寬恕慈悲,憐惜眾生,能觀世音、聞世苦,應該不至於如你們兩位所言惡劣,難以溝通。」
他當過人,拜過神佛,求過平安,絕大多數的「人類」對於神佛皆充滿崇敬之心,相信神佛的庇佑及仙威,自然不似銀貅和狍梟兩獸——前者聽多了仙佛嚴懲惡徒的手段,後者則根本就是受懲惡徒中的某一隻。
「你的意思是?」銀貅偏頭,不解其言。
「找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談談?你白癡呀?!在你剛動嘴要跟他們談之前,他們就先開扁了!狍梟馬上傳來不屑嗤笑。
因為你一動嘴就是出口成髒,被扁活該。銀貅與方不絕很清楚狍梟所得到的待遇全是自作自受,沒人想表達一些些同情。
「你覺得……他們會心平氣和與我們談?」銀貅對此抱持懷疑,有太多不好的前例,清楚告訴她:神族的處世方式,便是剷除所有他們眼中叛道之物。
哼哼哼,看到蠢母貅被打成這副慘樣,你還相信他們憐惜眾生?你腦子裝屎嗎?!呿,沒想到我未來的爹娘全是笨蛋。狍梟酸不溜丟道。
「不准再說你娘是蠢母貅這種大不敬的話。」方不絕寒聲斥責,按在銀貅腹上的手充滿脅迫恫嚇,令狍梟感到強烈壓力,乖乖閉嘴。
小孩子的劣性,要早點拈除,才不會越養越叛逆。
「我認為你想得太容易了,萬一他們不肯談,還是堅持要傷害我們的孩子呢?」銀貅對狍梟的惡劣言語一點也沒在意,唯一懸念的,只有方不絕要與神族「談談」這項提議。
對呀對呀!怎麼辦呢?!攸關生死,狍梟也急,這回倒沒有再穿插白癡啦笨蛋啦這類刺耳字眼。
「無論談成與否,孩子的性命我們絕不退讓。」這是最低底限。
「只要他們搖頭,就開打?」銀貅補充。
「你不許動手,你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顧好自己。」方不絕的原則不容更改。
反正到時打起來,她才不會溫馴地躲在他背後尋求保護哩,這個想法,不能讓他知道。
銀貅又有新問題產生,「可是你要如何做呢?直接上天庭去?你現存的情況允許嗎?萬丈神光不會燒融你嗎?」天庭,是鬼魂不容前進的聖地,他這只由地府私逃的鬼,怕是連靠近都困難。
「我不清楚靠近天庭會發生何種變化,姑且先試吧。」否則一直待在這裡擔心也不是辦法
「答應我,只要有一絲絲不對勁,我們馬上回來,不要硬闖。」回來再想其它方法,或是等天庭派人找他們麻煩時再面對,就是別拿魂體去嘗試天庭神光有多炙燙。他不要她受傷,相同的,她亦然。
「我答應你。」
如何能不答應呢?她銀色美眸裡蘊涵的關懷,萬般璀瓔,被她深深注視,進而發覺自己的身影投映其間,成為眸心中最純粹、最重要的唯一存在,多教人迷眩感動,多教人驕傲自滿?
何其有幸,能讓她這樣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