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要不要來碗熱湯暖暖身?雨好大,一時半刻走不掉啦。」湯鋪老闆麻利招呼他。
「與她一樣。」
「餛飩湯一碗,好的,馬上來!」
負屭和魚芝蘭同桌坐下——明明旁邊就還有空座位,湯鋪的生意沒有好到需要並桌——鋪裡不寬敞,僅容四張小桌緊靠,他甫落坐,長腿便碰觸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腳避開,膝蓋重重撞到桌板,發出好大聲響,調羹和竹箸爭相滾逃,大碗裡的熱湯,灑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來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狽臉紅,只想端起湯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無奈湯碗太燙,加上她的耐燙力本就遜於常人,連續試了兩三回,仍無法成功將湯碗捧在手中,雙手懦弱地屈服於熱湯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罷,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煩請湯鋪老闆為她端過來,總行了吧。
念頭甫動,身子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見「砰」的一聲,她本欲換去的那張桌椅無緣無故——垮了?!
一大張板子,四條桌腳,歪疊在一塊,垮得亂七八糟。
「哎喲哎喲——這桌椅太太太太久沒修,幸好沒客人坐,否則熱湯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湯鋪老闆急忙喳呼,笑容尷尬無比,怕嚇跑在座客人——已經有個漢子從長板凳跳起來,動手試試自己坐的那張椅子穩不穩固,老闆忙乎乎安撫道:「別擔心別擔心,只有這張桌椅年代久,其餘都很牢靠。」老闆睜眼說瞎話,此刻只顧著穩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鳳凰飛過」這類謊言他也能說出口。
湯鋪老闆胡亂將散掉的桌板椅腳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飾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給各桌客人,幸好鋪裡四張桌僅兩桌有客,賠上兩碟小玩意兒,讓客人的注意力從破桌椅移開,很是值得。
「給客倌們賠個小小不是,嚐嚐,豆乾很好吃的。」湯鋪老闆遞來小菜的同時,也送上負屭所點的餛飩湯,抹布俐落抹去魚芝蘭灑出的湯湯水水,桌面瞬間乾淨,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負屭動的手腳!
除他之外,還有誰有此本領?!
魚芝蘭僵坐原處,無法妄動,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裡清楚,不管她想換到哪張桌子去,他都會故技重施地與她對抗!
湯鋪不過區區四張桌,扣除垮掉的一張,她與他目前共坐的一張,兩名漢子坐一張,只剩一張空桌,見到湯鋪老闆陪笑送小菜,她豈好意思連累無辜的老闆再蒙受損失,任他毀去第二張空桌?
負屭優雅品嚐熱湯,一匙一匙輕啜,竹箸夾破飽滿餛飩,半個入口,細細咀嚼,食不露齒,與鄰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嚥的漢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種食物,在負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饈,回味它瀰漫於唇齒間的美味。
她曾經想像著,能與他並坐,共食溫暖味美的團圓茶。
這個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別再希冀,今時今日竟以此種方式達到——
此種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負屭吃下一顆餛飩之後,掀睫,凜冽目光對上她的。
「你為何要這樣看著我?」
若是又驚又懼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來意,面對一個要取她性命的龍子,她會恐懼實屬正常,可她眼神中並不單單僅有驚懼和急於逃命,還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將她當成補藥,燉給他父王強身健體?恨他把她拋進那座大湖,險些害她弄丟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沒有這麼單純。
偏偏越是不單純,才教人奇怪。
他不過第二次見她,她的恨,能堆疊多高?起碼也等他取出懷中擺放的「脫胎換骨」,要她選擇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動手硬逼她飲盡,她再來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摻雜無止盡的……哀傷?
是哀傷嗎?他不確定,比起憎恨,哀傷更是不該存在於她與他這對陌生人之間的情緒。
忘了拭去淚水的雙腮,仍殘留痕跡,他剛踏進這處小鋪,正巧撞見她凝望著熱湯掉淚的情景,看起來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強迫自己應當收回對他的注目,身體卻不由自主,視線貪婪地沒有挪開。
別看他,別再看著他吶,早就已經習慣了目光中尋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這種怪異眼神,彷彿在責備我,卻不是責備我想抓你回龍骸城熬藥的冷血無情,倒像將我錯認為另一個人,一個與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負屭說出他自身感受。對,她給他的感覺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魚芝蘭假意說道,想試探他的反應。
「世上有人與我相似?我倒想親眼見見。」
「你若見著他,代我問他,當年誓言,已不作數?」她聲音微哽,兀自佯裝堅強,握匙的手,輕輕顫抖。
「作不作數,你心裡不清楚嗎?一個與你做下約定的人,遲遲未來應允實現,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須再追問,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負屭以旁觀者的冷靜角度,深掘她無法癒合的心底傷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還嫌不夠疼痛似地要讓更傷人的事實來狠狠敲醒她。
魚芝蘭顫了個哆嗦,細微地、不動聲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卻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請求我,見著他之後,轉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許,我替你取他一條性命?」毀約之徒,留著也是浪費米糧。
「他應該是忘了我,遺忘得一乾二淨,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識得我……告訴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終究形同陌路,他會因我這方開口提了分離,便歡喜或難過嗎?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