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到會被陳老爺為難吶……行不行呀?可別逞能,趁現在把紅紙給黏回牆上去還來得及哦。」
姑娘未因眾人言語而面露惶恐,依舊是秀雅輕笑,恬靜可人,面容雖年輕稚嫩,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齡女孩活潑俏皮,身上矛盾地並存著兩種特質──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應該是歷經歲月風霜洗滌的長者才能擁有,而她明明是個十八、九歲出頭的女娃娃,瞳間不應過度沉穩內斂,彷彿已然看透世事,有過漫長人生體悟。
「小魚……你不是說靠過來瞧瞧而已嗎?咦咦咦,你怎動手取下榜紙,那代表你要上陳府去耶!」原本在她身側的藍衣小姑娘阻止不及,擠進人群時已見她帶著紅榜紙折返。
「有條龍鯉生病了,也許,我能幫上忙。」被喚做「小魚」的姑娘,眉兒輕攏,為紅榜紙上所提及之魚小小擔心。
「你?別自找麻煩了,你知不知道陳老爺是多刻薄古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紙,卻達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兩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們還是快快辦妥事兒,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難得遇上願意為魚兒重金尋醫的人。」而不是任由魚兒自生自滅,她瞧了心軟。
果不其然,小魚話聲甫落,陳府人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請她隨其回府,左右包圍的動作卻更像是怕她臨陣脫逃,撕榜紙後又反悔。
「小魚……」
「你先回鋪裡去吧,雪兒,我去去就來。」小魚神情一如以往,用著雲淡淡風清清的笑容,撫慰看來比她更手足無措的小丫頭雪兒。
「可是……」雪兒忐忑。
「沒事的。」小魚朝陳府派來的兩男一女頷首致意,隨他們前往陳家。
「可是我沒聽說過你會醫魚呀……」雪兒站在原地含糊咕噥,無奈小魚身影已消失在陳府馬車廂內。
她和小魚……根本只是嚴家請來清掃兼餵養府中大池魚蝦蟹群的小賤婢,刮刮青苔、撒撒魚餌、挖挖淤泥沒問題,但要將生病的魚給醫治好,怎有可能?!
雪兒急急絞弄手絹,擰皺那方柔軟料子,而比絹料更加扭皺的,是她紊亂憂慮的心思──掙扎於要不要追上陳府馬車去陪小魚壯膽,抑或是反方向趕回鋪子,向鋪裡幾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兒做好決定,頭一扭,腳步一旋,提起裙擺,加速奔回嚴家當鋪,無心去分神留意,頭頂上方,一抹潔白祥雲,停佇良久,才與雪兒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飄移而去,最終籠罩在佔地遼闊的陳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將精巧奢豪的園林美景染上一層淡淡的暗。
「這片雲也太大了吧……」陳府管事脫緒呢喃,剛剛連珠炮向小魚姑娘簡述少爺最最心愛、最最寶貝的龍鯉病況,正提到牠食慾不振,目光卻被舉頭三尺遠的大片白雲佔去,出自於直覺低呼。
那片雲,不只大,還始終沒散開,籠罩在那兒,動也不動。
小魚姑娘仰頭瞧了會,又收回視線。「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我只是一時以為天怎麼暗了下來。」嗯哼。陳府管事回神,停頓的步伐再開,領著這個有膽撕下聘醫榜紙的黃毛小丫頭,往後庭林院挪挪去。
陳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鎮,院落美輪美奐,一殿一樓相連,看似小巧,房與房之間緊依成形,條條路徑鋪石砌磚,一旁蜿蜒著水道,流泉潺潺,數朵花紅粉瓣墜跌其中,隨流水飄去,每一處洞門都區分兩樣風情,小魚姑娘已數不清看見多少美景,她卻不如任何一位踏進此地的鄉巴佬,總得久久驚呼數十回。
陳府管事對此多少有些意外,陳老爺愛好炫耀,撒錢造景可謂毫不手軟,故意將自宅妝點得富麗堂皇、斗巧爭奇,就是希望無論何人,只要進到宅邸內,便會連聲讚美,沒料到這位小魚姑娘,好似對身處奇景之中完全無感,也不新鮮好奇地四下張望打量。
她目不斜視,溫馴乖巧,跟隨在他身後,一心只想往後庭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龍鯉,彷彿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興致。
真像個小老頭子……
應該這麼說,她神情不見鄙夷、沒有輕蔑,倒像她見過比陳府更華麗震撼的院落豪宅,一個年輕窮丫頭,怎可能有這種見識?
八成是嚇傻了吧?陳府管事自我說服。
「你瞧見那幾盞石燈沒?」他隨手指去,「裡頭不是隨隨便便擺些燃油,而是一顆顆拳大的夜明珠。」陳府管事不懂自己為何想向這名小姑娘炫誇府邸處處財大氣粗,興許沒看見她的驚歎,令他頗覺不悅。
沒有尖叫,沒有驚奇,只有小魚姑娘稍稍挑高那對不帶攻擊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禮客氣地反問:看見了,嗯……然後呢?
陳府管事好想押著她湊近點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當初他聽從老爺命令,採買進來數十顆高價珍物,一打開錦匣,可是被這些漂亮夜明珠給震懾得愣呆久久,大嘴圓張,發不出半句聲響,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兔崽子,這這這個小丫頭太不給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湊近一點看?」對尋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這三字等同於天庭仙桃,只聽過,沒看過!
「我想去看那條生病的魚兒。」小魚姑娘顯然對魚的興致多過於珍貴夜明珠,朝陳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陳府管事一時無言,神情變得有些憨,他聽見自己還試圖說服:「是夜明珠……不是彈珠耶……你看一下嘛……」
獻寶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識貨的傢伙。
他的一頭熱,澆熄在笑起來淡淡、說起話輕輕,卻對周邊用錢財堆砌而成的美景一無所感的嫩丫頭身上!
「再不然我帶你去瞧一株千兩的牡丹!」陳府管事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