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嘗過這麼狼狽的滋味了。
一想到那個在他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丟臉畫面,端木煦不禁暗暗咬牙,偏偏他有種預感,只要扯上她,那個慘痛經驗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沒等他問,小艾子已抽抽噎噎地主動開口。
「他們說你很奇怪,沒有鬍子,長得也不高,根本就不像『爹』,可是、可是……嗚哇∼∼」說到難過處,她又是仰首放聲大哭。
她被帶回端木家已經三個多月了,在這裡的日子簡直像到了仙境,有好多她沒吃過的美食、有好多她沒看過的珍奇異玩,她可以吃飽穿暖,還有一個漂亮的男孩對她很好很好,她的心思全被幸福的事物佔得滿滿,讓她沒有餘力去感覺離鄉的不安及恐懼。
她不懂為什麼自己的爹會從一個窮苦潦倒的男人換成了眼前這個男孩,而端木煦義正詞嚴的解釋她也聽得一知半解,但由於年紀小兼活潑開朗,再加上端木煦無微不至的疼寵及相伴,除了剛開始時會吵著要找她真正的爹外,如今,那段困苦日子裡的人事物已逐漸自她的記憶中淡去。
只是幼小的心靈雖然已經接受了這樣的改變,但同伴間的取笑卻成了她最大的陰影,尤其是那個孩子王最愛率眾找她麻煩,帶著點嫉妒,也帶著點小男孩對可愛小女孩的捉弄,只要頑皮的心性一起,管她是不是地主家的養女,直接先欺負了再說。
「小順說光是他哥哥就比你大,你才不可能當我爹爹,說我都亂叫,到處認爹爹,我叫你哥哥好不好?我不要叫你爹了啦……」
為什麼他們的爹都長得又高又壯?為什麼他們都有娘?她和爹的家裡也有個像娘的人,但那是爹的娘,她只能叫她奶奶,為什麼?為什麼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自有記憶以來,她就和父親相依為命,忙著賺取衣食溫飽的父親只養不教,也沒人跟她解釋過爹娘的意義,聽到有人提起時,她還以為那只是一個單純的稱謂,直到被帶進了群體,有了比較,差異之處立刻浮現,讓她開始懂得自己剛擁有的家人和其他人有多不相同。
雖然知道那群小鬼的父母絕對會好好地教訓他們,端木煦還是覺得很火大。
那群小鬼幹麼沒事就老愛挑撥離間?弄哭她也就算了,最煩人的是她會開始撂話說不要當他的女兒,每次她一鬧,他就得花更大的心神才能將她安撫下來。
發現自己動了怒,端木煦深吸口氣。
喜怒形於色是小孩子才會犯的毛病,他當爹了,已經邁向大人的階段了,要沉穩、要內斂,所以他剛剛採取了大人的處理方式,各家的小孩各自管教,而不是像個孩子王似地直接跳出來仲裁。
「他們不懂事,你別理他們。」抑下波動的情緒,他冷靜開口。
「可是真的不一樣嘛……」小艾子哽咽反駁。她不想質疑她最喜歡的爹爹,但擺在眼前的事實讓她不再那麼容易被說服。「我要爹也要娘還要哥哥啦……」
聽到她將家裡的人重新分配角色,端木煦強自鎮定的表情開始龜裂。
他就是為了當爹才帶她回來,要是淪落到只能當個無關緊要的哥哥,他又何苦攬下她這個麻煩?
「艾子,來。」端木煦將她拉開,逼自己揚起笑容,彎腰和她平視。「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收留了你,等於是你的恩公,恩公怎麼說就怎麼是,更何況我能做的事比他們所有人的爹都多,當然可以當你爹。」
小艾子停下哭泣,咬著唇,看看那雙又黑又溫柔的眼,再想到同伴說的話,小手揪著衣角,心裡好猶豫。
他們都說爹很可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因為爹對她很好,還會對她露出好好看的笑,只有對她才有喔,所以她很喜歡爹爹,也很想聽他的話,可是……他真的和其他人的爹一點也不像啊……
「那我叫你恩公好不好?」靈機一動,她興奮提議道。他們沒說過爹不像恩公,爹也說他自己是恩公,這樣喊他應該可以吧?
小艾子還以為自己想到了兩全其美的好方法,心裡正得意著,卻見端木煦臉色倏變,霍然站起。
「你就那麼不想叫我爹?!」什麼沉穩、什麼內斂全拋到九霄雲外去,耐性被磨光的他只想吼出滿腔的憤怒。「好啊,隨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我不管了!」
他氣到轉身就走,這突來的變故把小艾子嚇壞了,趕緊揪住他的衣袖。
「爹,不要生氣,不要不管我……」
端木煦卻不理她,頭也不回地筆直往前,她人小力輕,不但阻不下他,反而被拖著走,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慌到放聲大哭。
「我不想害你嘛,我不要他們說你壞話嘛,爹、爹……嗚哇……」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讓她什麼都看不見,她卻沒空抹,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怕只要一鬆手,他就會離她遠去。
聽出她真正的意思,端木煦停住腳步,回頭看到那張哭得涕泗縱橫的淒慘小臉,熊燃的怒火頓時被澆熄了大半。
他很氣她,也很氣老是被她惹到動怒的自己。
自那件事之後,他的個性已經改了很多,不再像小時候那麼跋扈外顯,而是努力向爹的深沉看齊,學著將念頭情緒藏進心底,當一個莫測高深的成熟男人。
他進步很多,就連娘都說她快猜不透他這個兒子,偏只有她,就只有她!會讓他出糗,激到他破功,將他打回到他最不屑當的暴躁小毛頭。
像剛剛,他還以為她是被挑撥到不要他這個爹了,結果她卻是想保護他,不讓他因為她的存在而受人非議……
感動、愧疚和殘餘的憤怒交織成複雜的情緒,拉不下臉的驕傲男孩不曉得要用什麼態度面對,只好用不耐掩蓋了一切。
「別哭了。」他低嘖了聲。
小艾子立刻聽話地閉上嘴,眼淚是止住了,卻仍有幾聲抑不下的啜泣抽噎冒出喉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地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