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回來。」他明瞭她的不安,只能向她一再保證。
他的堅定讓她聽了更是心酸,與湯爺爺相似卻無法兌現的承諾使她心生恐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於他的平安,她太沒把握。
「你意思就是你不會為我留下,是不是?」皓腕自他身旁緩緩滑下,她雙眸茫然,心像被什麼抽乾了似的,只餘一片荒涼。
「雲兒——」
「我不要你了!」容雲猛然推開他,哭著奔出房間,懦弱得不敢再聽他絕情的決定。
明知他去意堅定,她為何還要問?為何要一再讓自己難堪?
長孫晉杵在原地,看她跑開的身影又再折返,看她狼狽地扯下頭上的簪子,用力朝他扔來。
「還給你!我跟你再無瓜葛!」她嘶啞吼叫,迅速跨出了門檻,熱淚剎那如泉洶湧。
是橫蠻也好,任性也罷,她寧可先割捨他,也不要活在被他丟下的陰霾裡——
長孫晉沒有追出去,就這麼讓她離開眼前。
假如這樣能讓她好過,他並不介意……她對自己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過了半晌,他彎腰拾起被她丟棄的簪子。
這支木簪,是他親娘的寶物,也是他的瑰寶。
木簪輕如鴻毛,放在他掌中卻沈若千斤。牢牢握著他贈予她的信物,他的心被狠狠地、狠狠地擰痛了……
終曲 緣聚
遼闊天地,踏破鐵蹄,也只為奪如斯錦繡江山。
憑著燕王多年的征伐,大明不斷擴大了疆域,同時也壯大了他的野心,遙望這片象徵至極皇權的萬里河山,他難抵權欲的誘惑,終於在各藩王陸續被削的刺激下發難。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搖著「清君側,靖內難」的旗幟,以千軍萬馬之勢從燕京揮軍南下,進逼京師應天府。
烽火相連的三年間,燕王踐踏過的土地與屍骸不可勝計,但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一一刻劃在長孫晉的心上。
這是他第一回從軍,也是最後一回了。
硝煙彈雨裡的婦孺悲泣,諸將奮戰中的刀光血影,這些預想得到卻從未觸及過的情狀,深深撼動著置身簾後獻謀劃策的他。
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獲得宮中太監的裡應外合,抓緊京師虛空的絕佳時機,誓師渡江,朱允炆急派人議和,燕王不予理會,一心直取應天府,最後得谷王開金川門迎降,燕王進城,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成就他君臨天下的新時代。
此時,宮中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雖已坐上渴望了大半輩子的龍椅,但朱允炆的失蹤,將成他餘生揮之不去的最大憂患。
歷經三年的奪嫡之爭,朱棣恍若第二個被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在群臣的擁戴下登上帝位,也展開了他對舊臣的報復與殘殺。
那些忠於朱允炆的「奸臣」無一不被族誅,誓不對他跪拜臣服的忠烈之士,更是被他施以酷刑,投油烹炸——
朱棣,已非昔日長孫晉認識的燕王了。
虎父無犬子——雲兒說的不無道理,權欲令人心腐朽,行徑越顯瘋狂的朱棣,鐵錚錚地在他眼前上演著她早早預見的殘暴不仁。
大局已定,長孫晉溫言辭別,忙於除去從前心腹大患的朱棣頷首同意,深知他只欲歸往過去最平凡的道路。
「長孫晉,朕仍想繼續得你佳釀。」
新帝不變的貪杯教他嘴角逸出笑意,他欣然允諾。「小民每逢新釀,必定呈獻皇上。」
長孫晉能為他做的,真的只有這些了。
「走吧。」他揚掌,不復以往的恭送。
「皇上保重。」長孫晉拱手道,揚長而去。圓了承諾,他再無眷念。
在此過後,他將徹底離開燕京,坐鎮鎮江,再也不沾任何官非。
「燕賊篡位!燕賊篡位!燕賊篡位——」
步出宮門,發了狠的呼嘯劃過他耳際,他別開眼,舉步轉往東行,不忍目睹那名被衛士強行押送鬼門關仍揚聲惡罵的老翁。
是非功過,就等史官筆批定奪,再也與他無關。
★★★
又到了這個斜風細雨的季節了。
一抹瘦小的身影步至窗前,遙望窗外那陣綿密秋雨,滿目竹林像披上了白紗似的,竹影細雨,朦朦朧朧得彷彿再也分不開來。
她這麼一看,足足看上了半個時辰,思緒飄得老遠,不知身處何方,連喜姨的叫喚都聽不見。
「雲兒、雲兒。」喜姨沒辦法,只好用力扯著她的衣袖。
「呀?」容雲驚動回眸,呆呆地看著喜姨。
瞧她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喜姨心口一陣抽痛。「他回來了。」將容雲抱擁入懷,她啞聲說道。
看不見喜姨的淚,容雲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她的話。「誰啊?」她問,還是一臉呆呆的。
「長孫晉。」舉手拭去淚痕,喜姨稍微拉開她的身子,卻見她雙目仍是呆滯。「他回來了,你的夫君回來了。」以為容雲聽不清楚,她重複說道。
三年多了,自長孫晉離開後,加上受到打擊,容雲便成了這副模樣,終日癡癡傻傻,她幾乎要時刻守著才能放心。
喜姨的話,似乎並未勾起她多大的注意,她的目光又飄出了窗外,眼神依舊空洞無神,沒有焦點。
「他人正在『麟盛行』,和喜姨一道兒去嗎?」瞧她又出神了,喜姨拉了拉她的手,想喚回她的注意。
容雲失神的視線忽而變得迷濛。依稀記得在另一道窗前,是哪個夜晚,她趴在窗下自言自語,然後,有人出現在她眼前,那個人就佇立在寒風裡,那個人……
「唔……」她蹙了蹙眉心,不適忽然迎頭襲來。「我頭好疼……」
「你怎麼了?」
「我想睡了。」她推開喜姨關切的雙手,蹣跚往茅廬中唯一的矮榻走去。
喜姨心裡又是一陣痛,無奈離去時,看見門外站了個男人。
片晌,大門終於關上,該是回歸靜謐的茅廬,卻又響起了一道沉穩足音。
看著蜷縮在矮榻上的人兒,長孫晉眼底佈滿了幽暗的沉痛。坐上榻,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輕輕地將之裹在掌心裡,默默候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