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讓梅晴予高興的,卻是牢頭給了她一盞燭光,以及幾卷書。
紅著臉的獄卒被眾人推派出來向她請求,拜託她唸唸書、說解詩詞,甚至教他們識點字。
在兩姐妹待在牢中、等候發配的這半個月,地牢裡每逢用飯時間就迴盪著少女軟嫩柔緩的聲音,為陰寒而寂寞的地牢裡添了幾許活人生氣以及書卷香味。
逼人瘋狂的地牢,也就那麼短暫地,有著不貼近死亡的溫柔期間,宛如珍貴的美夢。
半個月後,發配官娼的確實地點一發佈下來,兩姐妹被提出地牢。見到陽光,妹妹還縮進了梅晴予懷裡去。
有些憔悴,卻仍然一身整齊、分外安適模樣的梅晴予,小心地保護著妹妹,對著面前官家妓坊的嬤嬤見了禮。
嬤嬤很滿意她的知書達禮,塗著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揮手,旁側的大漢卻毫不留情地將小小姐從梅晴予懷裡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著,伸長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變了臉色,立即撲了上去要救。
嬤嬤一個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臉,一旁的大漢則粗暴地抓著她,小小姐淒慘地哭叫、踢打,被迅速地帶走,消失在梅晴予視線之中。
「你們要對我們姐妹做什麼?」梅晴予憤怒地質問。
「哎唷——大小姐您不曉得嗎?您梅家姐妹才貌雙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爭相垂涎,早在你們落了難、入了獄就搶著要買你們回府去了,這麼起勁的拚殺還是第一次看見呢!你們兩姐妹真是為妓坊賺進不少銀兩啊!」
嬤嬤笑著這麼說,拎著一隻紅綢繡粉蝶的帕子掩著嘴,眼睛睨著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給江南地方的酒肆老闆標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個江南地方酒產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當妾,也不算辱沒她了。至於你呢,你換人嫁了,從兵部尚書府的少夫人,換成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也算是錦衣玉食了,多給王爺撒撒嬌,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別讓六王爺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臉……呵呵呵!」
體態圓潤、笑起來慈眉善目的嬤嬤,用著輕鬆而關懷的語調,說著令人髮指的嘲諷話,讓梅晴予渾身發冷。
被押著去洗了頓澡,妝上胭脂,換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紅蓋頭,梅晴予被塞進轎子裡,搖搖晃晃,一路以著六王爺府迎小妾的排場,向著六王爺設在郊外的別院去了。
大雨連綿不斷,耽誤了轎夫的腳程。
這一趟走了一整個日夜,梅晴予坐在轎中,被搖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飾、頭冠,都讓她暈眩欲嘔。
額際無法抑止的劇痛,讓她的臉色慘白得連滿臉胭脂也添不出一點血氣。
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壓著生疼的胃,冷汗滿面地想,妹妹也遠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撐著,活著受人折辱呢?
生無可戀的念頭一起,她的身子也放鬆了。這麼一放鬆,渾身的劇痛也彷彿隔了一層雲霧般,變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覺卻遲鈍起來,昏沉地靠在轎子裡,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這麼咬舌自盡呢,還是拔下發上釵子刺穿脖子比較好呢?
她這麼一身紅的,流了血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讓那六王爺迎回一個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錯呢……她模糊地笑了起來,卻掉下淚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劇烈顫抖著,無聲地、慘烈地哭泣,那些養尊處優所慣出來的溫柔和軟弱,彷彿也隨著淚水一併從體內流出。
花轎搖搖晃晃,還不時顛顛倒倒地退個幾步,重又往前行去,轎夫踩著水坑,啐了一聲髒話的情景也時有所聞。花轎兩旁的小窗用紅帕掩著,妓坊裡派出來陪嫁、實則監視的小侍女初時還會掀開紅帕來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懶得再來翻看了。
橫豎不過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還能怎樣呢?要尋死,恐怕還不曉得該怎麼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來。
花轎到了溪河旁,卻發覺過不去了。
雨勢太大,小河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週遭連個簡易的木橋都沒有,這麼一大票只會抱怨的小侍兒聲明了不弄髒身子,更何況轎夫們還扛著一頂裝飾沉重的花轎,更是過不了。
煩惱著停在激流畔,因為婚禮時辰已過而匆匆趕來探視情況的妓坊嬤嬤,氣得大罵那票侍兒,她掀開轎旁的小窗,瞪了眼轎裡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見她倚著轎子,也不知是哭暈了還是認命了,硬是沒聲沒息。
皺了眉,妓坊嬤嬤轉而往正前方繞去,想要掀起轎簾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尋死去了,卻沒有留意到,轎裡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紅蓋頭,看了看週遭形勢。
當然,也看見了那阻礙眾人腳程的激流。
嬤嬤繞到了前頭來,卻也不敢整個身體擋在轎門前,要知道,雖然陪嫁的小侍兒是妓坊裡的人,但抬轎的粗壯大漢可是六王爺生怕嬌麗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過失禮,脾氣暴躁的六王爺還不知道會怎麼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簾,兩旁大漢因為嬤嬤靠近,而站得遠了。
於是,監視新娘子的兩派人馬裡,有那麼微妙的漏洞橫生了。
簾子一掀,轎裡的新娘子微微前傾,嬤嬤掀去了她頭上紅帕,望見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睛……太過漂亮,而且清明的眼睛。
嬤嬤心裡一跳,還沒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將她當成了開路的大石頭,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漢反應過來,正要來抓新娘子,卻見到嬤嬤摔了出來,他們又一縮手,就這麼一個瞬間的猶疑而已,新娘子已經踩著嬤嬤,衝出轎子,那飛快而異常輕盈的身子疾奔,紅艷艷的嫁衣水袖裡探出一隻手來,彷彿卸下了什麼心頭重擔一般,斷然地摘下鳳冠,摜在地上,濺起了潑飛的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