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號叫著,瞪著視線裡那嬌弱弱的新娘子,以著一往無回的氣勢跳進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沒了頂,嬤嬤也氣昏了。
第5章(2)
但梅晴予卻不完全是尋死。
繁複華麗的嫁衣吸飽了水,沉沉地將她往下拖,她卻伸長了手,要讓自己重返人世。
這道激流,能將她帶到哪裡去呢?她昏沉地、卻清晰地留著這個念頭。
河水如此冰冷,凍得骨頭都疼痛起來,她的心裡卻暖烘烘的,為了自己竭力求生的慾望。
伸長的手,在水裡載浮載沉,時間流逝多少,她並不清楚。
當凍得僵白的指尖被鬆軟軟地握住的時候,她已經沒了知覺,然而那手心裡傳遞而來的暖意,她在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
被扶抱著破水而出的新嫁小娘子,讓一眾姑娘們驚呼起來。
梅晴予蒼白的臉蛋那樣惹人憐,疲倦而安靜地注視著面前扶抱起她的女子。
那個女子,又美又冷,爹爹房裡那只白玉凝脂的紙鎮,若化成人形,大抵就是這個氣勢吧?
梅晴予模糊地想著,然後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乾淨而微香的臥房裡。
那個女子倚在她床頭,細細讀著什麼書,見她醒了,淡淡地望來一眼,放下書冊,遞來一碗熱熱的湯藥。
梅晴予順從地喝了,那身嫁衣,就架在不遠處,紅艷艷地張揚著。
女子什麼也沒有問,也或許不需要問……那嫁衣雙袖口用金絲繡了六王爺的圖徽,任誰都曉得這是待嫁入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
梅晴予喝完了燙得舌喉微疼的湯藥,安靜地將湯碗遞還女子。
女子沒有開口,指尖試了她額頭溫度,又摸摸她脈搏,彷彿懂得醫術,梅晴予不由得多望她兩眼。
「多謝救命之恩。」猶豫良久,梅晴予還是開口了,出聲的嗓子還沒有完全養好,沙啞又低沉。
女子瞥她一眼,目光從書冊上移開。「或許死了比較好。」
梅晴予怔然地望著她,女子卻淡漠又仔細地為她掖了掖被子。
「長安城裡、三千閣,你可曉得?」
「曉得。如雷貫耳。」那可是艷名遠播的妓坊哪!
「嗯!」女子淡淡點了頭。「今天領著姑娘們離城出來遊玩,卻撿了個逃走的小妄;你若要跟,就是入了三千閣。你若不跟,也可以捨你些銀兩,你就隱去容貌在市井裡活下去吧!」
梅晴予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淡漠女子。小妾或勾欄女?她剩下的,也只有這樣的選擇了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縱使藏於市井之中,沒有任何人護持,除非她毀去了容貌,才可能求得一分寸許的和平;而任人打罵、爭寵鬥狠的小妾,她是做不來的;然這勾欄女……也容得了她自己做抉擇嗎?
「可以……不逼我接客嗎?」梅晴予怯怯地問。
「三千閣不逼姐兒接客。」女子眉眼裡儘是漠然,卻給了梅晴予異常的安心。「閣裡餓不死你,而你若要重振旗鼓、重新活過……想以什麼樣的態度在三千閣裡待著,你可以自己決定。」
她的態度,由她自己決定——輕輕一句,讓逃過大難的梅晴予痛哭失聲。
陷入劫難的,還有邢天。
他昏昏沉沉地被送上船,飄過了一個海,到達小島與小島之間相連結的、被稱為異族的地方。
醒過來的邢天,一身衣物已經在兩派鬥法之中被燒燬,因此換上了異族的服飾。寬大而輕薄的料子,有著莫名的深沉顏色,也不知是怎麼染上去的,在暈暗的燭光下看來沉如夜色的衣料,卻在白日的陽光下變得鮮艷,而揮揚之間,幾乎如同大火焚燒。
這異族之地,下著薄雪,他裸露在外的臉面與手腕都凍得發白,發上結著霜,但那又輕又薄的衣料卻嚴密地保住了一身的暖意,這冰與熱的差距讓邢天感到不可思議。
他學著照顧他的異族大漢,將臉面以黑色的布料蒙起,而被燒得焦鬈因此全部剃掉重生的薄薄短髮就全攏在腦後,以一截黑巾包覆;裸露的手掌腕節,則套上以同樣的輕薄料子作成的護套,那幾乎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的觸感,讓邢天沒有任何困擾地適應了。
他精緻俊美的容貌,依然存在;一身皮膚,也還乾淨著;甚至當年小小姐闖入書房來鬧事,用拆信刀劃在眼下的傷疤也仍在。唯一燒燬的,是他的嗓子。
清亮如珠玉的聲音,已不復存。
現在的邢天,在遭逢相戀的少女失約、並且出嫁他人之後,彷彿對於自己被劫來異地,又毀了嗓子,這些可謂驚天動地的禍事都毫不在意。
他將臉面蒙起,無論天熱天冷,他的容貌不示於人;他沉默而少言,姿態冷漠而肅殺,但該說話時,他也不會少講幾句,彷彿這嗓子壞不壞都無所謂,他只是寡言。
但對於曾看過他絕世無雙容貌的巫凰聖女而言,邢天蒙起的臉面,幾乎就代表了一種拒絕。
所幸她未曾聽過他的聲音,不曾明白誤闖兩派鬥法的邢天被焚燬的嗓子是如何的澄淨籟,也就不會惋惜。
對於這個被擄來異地、遠離家鄉的美貌少年,邢天沉默而孤獨、幾乎帶著絕望的情傷氛圍,令從來不沾染情愛、未識情慾、不識愛憎之執的純潔聖女目眩神迷。
她想見他藏起的臉面,她想聽得他的聲音,她想見得他的喜怒、他的哀樂。
這蒙面的紗巾若能對著她揭下,也就代表了他對她放下心防吧?
巫凰聖女心裡暗暗地著慌,悄悄地心動;然而這樣的春心,又怎麼不是巫凰教裡眾多少女、諸多女子們的心思呢?
在梅府裡待了幾年習得了應對進退、帳務處理、琴棋書畫,如今再度面對一群女孩子,邢天很清楚地明白,若不能與這些女孩子們和平共處,他的日子絕對不好過;因此,他懂得了許多討好女孩子的技巧。
這些幾乎熟練了、已經不加思索即可施展的應對討好,現在的邢天使來毫不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