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紗下的唇緊抿成一條線,素顏蒼白如雪。
她不自覺散發出的緊張與恐懼是如此鮮明,他有幾次忍不住想不著痕跡的站到她身邊,替她隔開人群和那些試圖想靠近她的人,但他需要知道、確定一些事。
所以即便她的緊張扯著他的背脊,她的恐懼揪著他的後頸,他依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看著她,觀察著她,和那些讓她畏懼的男人。
兩個時辰過去,他察覺有些男人讓她特別緊張,他很快就歸類出那些類型。
他們都和他一樣,高大、強壯,如果對方身上有酒味,她甚至會不自覺屏住氣息、緊絞雙手,若有人突然揚高了聲吵起架來,她頓時有如驚弓之鳥,偶爾若有人在她面前抬起手,她甚至會僵住不動,彷彿被人點了穴、施了定身咒似的,得要等那人放下手、離開了,她才有辦法動彈。
而這,已經有足夠的線索,讓他猜出她曾經遭遇的事。
他知道,她自己也沒想到情況會如此嚴重,過去梁媽都會陪她一起,宋家夫婦和那位少爺在時,也會分別同她前來,他們不曾讓她落單過,所以她以為她可以做到。
對她來說,他和個陌生人沒兩樣。
他猜這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單獨處在那麼多生人之中。
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要求提早回去客棧,她不曾因此主動尋求他的庇護,她照著原定的計劃,堅持採買了部分的雜貨,直到黃昏,天黑得快看不見路,才放過她自己和他,回客棧休息。
他看得出來,當她回到客棧時已經精疲力盡,她上樓的樣子,就像根繡花針一樣,看似站得很穩,卻又搖搖欲墜,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願意握住樓梯扶手。
她不示弱,不肯示弱。
雖然他僅存的丁點良心在叫囂,讓他萬分想幾個大步上前,直接扛著她上樓,他還是強迫自己站在樓梯底下。
下午採買的雜貨,已陸續有人送來,清點完那些貨物,在客棧的小二哥幫著他將東西搬到後頭放好後,他才和小二哥要了碗有肉的菜飯,再幫她叫了一碗清粥端上樓。
她的門房緊閉著,他敲了敲門,她沒有應。
門房裡,沒有任何動靜,他再敲了一次,才聽見她的聲音。
「誰?」
「是我,蘇小魅。」
結實的木門,被拉開一條縫,她已經摘下了帷帽,小臉自得沒有血色,烏黑的眼眸,有著未退去的緊張。
「我替你叫了碗粥。」他將粥碗抬高,給她看。「不管你餓不餓,總要吃點,明天才有體力辦事。」
她知道他說的對,妥協的將門拉得更開,原以為他會給了粥就走,他卻朝前傾身,她反射性往後退,才一個閃神,他已經走過她身邊,進了房,將那碗粥放到她的位子上,然後端著自己的菜飯在桌邊坐下,吃了起來。
他沒看她,只自顧自的吃著自己的菜飯。
遲疑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將門半掩,走到桌旁坐下,拿起調羹,逼著自己吃了些。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會食不下嚥,豈料拌著醬菜吃了幾口之後,胃口反而開了,不自覺她放鬆了下來,在那男人的陪伴下,吃了大半碗。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但仍有人聲喧囂。
家家戶戶都點上了燈火,附近幾家客棧不時有吆喝聲傳來,不過那聲音都在遠處。悅來客棧的掌櫃,知她會來採買,總是替她留著較為僻靜的房間,遠離了街巷。
打來這兒住的第一日,她就不曾將窗打開。
除了遠處隱約傳來的喧嘩,屋子裡始終很安靜,直到他吃飽了,停下了筷,然後問了一個有如晴天霹靂般的問題。
「所以,是誰打了你?」
第5章(1)
她在那瞬間,恍若凍結。
這問題,突如其來,如晴天霹靂,劈開了一室沉寂。
沒料到他會忽然丟出這一句,她無法動彈,只覺剎那間,喉頭似又一甜,舌尖彷彿又嘗到了那如生鐵般,又濕又鹹的液體。
那黑暗的暴力,生生攫住了她。
冷酷堅硬的拳頭、腥臭的酒氣,那從不留情的狠踹,猛然襲來,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才有辦法保持鎮定,才有辦法呼吸。
「我沒……」
虛弱的語音才起了頭,他已再次開口打斷她。
「別否認。」他瞧著她:「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失去記憶,如果你真的忘記了,你不會這麼害怕。」
「為什麼……?」一時間,有些慌亂,她舔著乾澀的唇,試圖冷靜下來,卻只聽見自己微弱抖顫的聲音,指責、辯駁:「你怎能——我已經……不記得了……」
她的手在抖,她試圖放下碗,但她抖得是如此厲害,抖得剩下半碗的粥,都要濺了出來。
然後,他握住了她幾乎捧不住碗的小手。
不……
那隻手好熱,像是要燙著了她。
不要……
她盯著那隻大手,想甩開它,但她沒有力氣,恐懼籠罩著她,全身的力氣像是再次被奪走了,如同她的呼吸。
她應該要反抗,她不能讓他控制她,她不要再讓他毆打她,可她的反抗從來只會招來更凶狠的毆打與凌辱。她不能反抗,她必須忍耐,忍一忍就過去了,忍一忍,只要忍一忍就好,等他發過脾氣,等到他累了,自然就會放過她。
她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不在這裡——
她又僵住了,氣息不再,瞳孔收縮,整個人宛若冰雕。
她的手好冷,幾乎是冰的,那雙原本滿佈驚恐的眼,忽然間變得恍惚而疏離,雖然她像是看著他,但卻又不是真的在看他。
好像是在眨眼間,她就已經離了魂,彷彿真正的她,並不在這裡,已經離去。
那模樣,教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中邪一般。
這情況不大對。
「白露姑娘。」輕輕的,他叫喚她的名。
她沒有動,可她還有脈搏,他感覺得到,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個人形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