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幾乎是立即地,勾勒出她說那句話的聲音、語調,還有神情。
她也曾在他面前,臉色波瀾不興,卻斬釘截鐵說著——
我只要你。
聲音,淡淡的;語調,淡淡的;神情,淡淡的,教人難以聯想,用這般態度說話的人,能有多強烈的「想要」?
可是她的雙眼,是燃著光的。
第一次聽,只覺得她對「白鱗龍」,過分偏執。
再次聽,他竟有種驕傲和……開心。
最初初,她為他的鱗色,而選擇了他,如今,相處一段時日,彼此的優劣脾性,看得更明白了許多,她仍舊這麼說,是不是代表著——
除白鱗之外,她對「他」,一樣篤定是「我只要你」?
「我無意貶損龍子,不過瘟神夭厲,並非一般邪魔,光是一身瘟毒,就叫龍子無力招架。」武羅稍頓。
這一回,目光瞟往松枝間,俯下臉龐的好望,與其互視,才續道:「你說的話,她或許會聽,勸勸她,每位天人沒有限制使獸數量,毋須堅持你一隻。」
好望沒有馬上應允或反對,他沉默不答。
「夭厲是什麼來歷?」再開口,卻是與武羅所提之事,相去甚遠。
「瘟神。昔日仙班一員。」武羅回答,簡單扼要。
好望摩挲下巴,表情淡淡。
「他長得一副『天人』模樣,我不意外,但……他為何入魔?淪為仙界欲除對像?」
「辰星沒告訴你?」
「我問了,可她一問三不知。」返回仙界,尋找貔貅解毒的途中,他提問過,問及她與夭厲的恩怨從何而來。
辰星只回答:因為錄惡天書中,顯現他的名字。
「辰星那性子,對她不在意的人,確實不會費神關注。」武羅很肯定關於夭厲之事,他曾告訴過辰星,但不意外她的充耳不聞。
武羅不著痕跡的笑歎,只好將昔日所言,再重複一遍。
「夭厲,司掌天瘟疫癘之神,同列為瘟、窮、喪、病,最不受敬仰的神袛之一,鮮少有香火供奉,其所經之處,沒有膜拜接迎、沒有大肆慶祀,有的,僅是驅離。」
「沒有人想求『瘟疫』興旺嘛。」很尋常啊,那類情景好望可以想見。總是喜神、福神、財神才討人喜歡。他想了想,猜測:「不會是為這理由,眼紅其餘神袛,嫉恨他們擁有的,他卻沒有,日積月累,扭曲了心性,導致成魔?」
「非也。」武羅搖首。「瘟窮喪病幾位神袛,心胸寬大,遠勝其他天人。」
若非心胸極闊、極廣、身懷眾所厭惡的異能,在任何歡慶場合,皆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如何還能面容慈悲、姿態恬然?
國泰民安,平順康寧,本是世人所求,然而,天理之道,有興有衰、有生有滅。
天降大瘟,並非天人殘酷、老天無眼,而是輪迴更迭,以維持世間平衡。
「既然心胸寬大,沒理由墜入魔道呀。」好望感到不解。
入魔,是心有偏執,或怨恨,或憤懣、或打擊、或難以解開的心結,侵蝕了神智,造成心性大變。
越是貪婪,越是好妒,越是憤世妒俗之流,越容易走偏路,踏入魔道。
武羅與夭厲本是舊識,他親眼看著故友入魔,自己無力阻止,昔日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武羅口吻飄渺,眸光遠揚,仿似落回那一日——
遙遠且漫長如年的那一日……
「當他發現,他的能力只能奪去性命,卻無法救人,偏偏那一個能教自己甘願犧牲生命也想要營救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煙消雲散,讓他恨起自己一身瘟息,再強大、再可懼,又有何用?「
一旦心中帶恨,任由其萌芽生根,要摘除,很難。
「神,也有救不了的人?」好望還以為,神,無所不能。
「那是當然。」
「夭厲恨起自身能力,他大可不去使用它,為什麼要派辰星去對付他?」又為何會成為錄惡天書中,必除之名?
「因為夭厲打算捨棄他的能力。」
「捨棄?」
「他準備一口氣,全數釋放瘟疫。」武羅說來平淡。
好望吹了聲口哨。
乖乖隆地咚,一個瘟神,全數釋放他所司掌的瘟息,人界哪能有活口呀?
他懂了夭厲不除不可的理由。
「你自己去處理夭厲不行嗎?別讓辰星和他交手。」再怎麼說,武羅可是武神耶,這般棘手的傢伙,應該要自己對付吧?
丟給一名天女,豈不有損自身威嚴?
武羅斂眸,聲音清淺淡然:「我傷不了夭厲」
「連你都傷不了他,辰星又怎麼——」好望聽了,一股惱火升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做不到的事,丟給別人去做?!
「只有辰星可以。」武羅慢慢覷向好望,字字慢,字字堅定。
只有辰星可以?
好望尚來不及追問,茅草屋的門推開了,幾隻貔貅步出。
好望立即跳下松枝,飛奔過去,「無關緊要」的小事,包括武羅,遠遠拋諸腦後。
那行徑,簡直像是等候許久的忠犬,終於盼見主人回來,迫不及待搖尾跑向主人懷抱。
好望當然沒搖尾,更沒吐舌,他只是很急,急得沒空閒與貔貅道謝,擦肩而過,直奔辰星所躺臥的小竹床。
她臉色恢復白晰,一聽見腳步聲,便轉首覷來。
「你(你)沒事了吧?」
她與好望,同時開口,問出同一句話。
「還擔心我?比起我,嚴重的人明明是你。」
好望坐在床緣,伸手輕輕梳攏著她額前散落的發綹。
動作緩而溫吞,彷彿手勁重些,便會碰傷她。
她瞅著他,眸光烏燦,羽睫掀揚,像兩潭清池湖水,倒映他。
那一瞬間,他變身為飢渴旅人,受清凜波光所誘,渴望著涼泉灌頂的痛快。
他俯低身,靠近她,鼻息交融,他額心那綹銀黑交雜的髮絲,甚至因她的吐納而微微拂動,撓在她臉頰上。
先是他的發,後是他的唇。
原本蜻蜓點水般,軟熱地印上左頰,在她訝然之際,她的唇已遭攫獲。
一開始,他就放足力道,吻得很深、很徹底。